离别

评分:
6.0 还行

分类:剧情  苏联 1983

简介: 详情

更新时间:2015-08-11

离别影评:《离别》电影剧本


《离别》电影剧本

文/〔苏〕埃杜阿尔德·沃洛达尔斯基
译/林子

“……春色降临,一个四十岁的健壮男子在坎迪姆小城慢腾腾地走着。他好不容易来到公共汽车站。这是一座新的、由玻璃和混凝土构成的建筑物。他走进灯光明亮的候车大厅,向四周环视了一下。候车室的四壁都镶嵌着彩色的细工画,花瓷砖地面上摆着宽大的皮安乐椅,许多旅客坐在椅子上打磕睡,看书报,或是在坐等自己那趟车。孩子们在大厅里叫喊着乱跑。售票口站满一排排买车票的人。
罗贝尔特·戈尔达耶夫走到食品小卖部用臂肘撑着柜台。食品小卖部的女服务员大约三十来岁、身材修长、头发染成淡黄色。她看到罗贝尔特·戈尔达耶夫,便张大涂着鲜艳口红的双唇,笑了一下:
“罗比克,死鬼,你好!”
“我以为今天是薇尔卡的班呢,”戈尔达耶夫舒了口气。
女服务员给顾客们递过酸牛乳和小灌肠后,走了过来。
“你的薇尔卡在电视机那儿发愁哪。”
“她跟我的关系就象跟你的关系一样……”
“罗比克,你们什么时候疏远了?”女人报以戏谑的一笑。
“不久前……我们就分道扬镳了,”戈尔达耶夫手里摆弄着香烟却没有点。
“可她象上了发条似的无时无刻不在叨唠:我的罗比克,我的罗比克……”
“吹了,花园里的菊花都谢了,”戈尔达耶夫干巴巴地微微一笑。“有伏特加酒吗?”
“不行,这你是知道的,”小卖部女服务员望着他,眼睛睁得老大。
“偷偷给倒上一百五十克,对上西红柿汁就行了。”
“啊呀,罗巴,你早晚得害了我,”她走到柜橱后边,过不一会返回来,把装着混黄液体的玻璃杯和一个苹果往柜台上一摆。
“三卢布八十戈比。”
戈尔达耶夫一只手拿着玻璃杯转了转,瞧了瞧,然后一饮而尽,又咔的咬了一口苹果。他从衣袋里掏出五个卢布放在柜台上说道:
“我早就不属于任何人了,我是我……”
“我才不信呢,”女服务员又微微一笑,开始把找头数给他。
“阿洛奇卡,零头不要了。”
“谢谢……”
“照你这么说,她在看电视?”
“我怎么知道,她已经三天没上班了。昨天主任说,她好象离职了……”
“怎么,离职了?”戈尔达耶夫抬起头。“离职去哪儿啦?”
“你更清楚。”
“这又搞什么名堂?”戈尔达耶夫困惑不解。“可为什么呢!”
“不知道。她什么也没跟我说。她总是这么厉害,最好是不搭理她。”
“嗯,对……”戈尔达耶夫消化着突如其来的消息。
“你在什么地方过新年?”她忽然问道。
“离新年还有些日子哪,”戈尔达耶夫冷笑一声。
“可以凑到一块儿……”她把目光转向别处。
“还有薇尔卡吗?”
“随你便……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也有个男朋友。”
“啊呀,女人啊,女人,你们真了不起!”戈尔达耶夫笑了笑,摇了摇头。“好吧,这个问题回头再谈。再见啦,阿洛奇卡,向你的男朋友问好。这么说,薇尔卡是离职了?嗯……”于是,他摇摇晃晃地离开拒台,朝门口走去。

……坎迪姆市郊,已建成的小区段组装式五层楼房附近有为运动场所和植树造林而拓出的宽敞院落。居民们在那里盖起了汽车库和板房。板房和板房之间拉上绳子,洗好、晾在上面的衣服冻得硬邦邦的,发出喳喳的声响。一处板房旁的条凳上聚着一伙孩子。黑暗中,香烟头闪着深红色的光点,并传来吉他声。戈尔达耶夫从孩子们身旁走过,朝一幢白色,玻璃窗上冻着一层薄冰的五层楼房拐角的门洞走去。
他来到四层,按响一家的门铃。楼梯拐角放着一堆垃圾桶、装着旧鞋的箱子、滑雪板、自行车轮子——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
一个穿长衫的女人打开门。她的头发卷在一个个卷发轴上,用天蓝色的三角头巾裹着。
“啊,漂泊的海员,我们的宝贝儿,”她用嘲弄的口吻拖着长音。“年还没过,情人又来了。”
“你好。薇拉在家吗?”他想往房里走,可那女人拦着路。
“你的薇拉飞掉了。”
“去哪儿了?”
“去科尔苏卡尔她母亲那儿了,”女人话语中带着嘲弄和得意的味道。
“去母亲那儿?”戈尔达耶夫呆住了。“那叶戈尔卡呢?”
“把叶戈尔卡也带走了,还有全部东西,工作也辞了。你总该知道原因吧?”
“我从哪儿知道?”
“你该知道呀。哎呀,罗巴,罗巴,你们男人既不知羞耻,又没良心。”
“咱们还是谈正事吧。”
“要知道,她去她母亲那儿准备做人工流产。”
“别瞎说了……”
“瞎说?谁瞎说?”女人狠狠地瞧着他。“她在这儿痛哭了两天,后来说:‘他真该死,这个畜牲!让他一百年不得安生!’”
“干嘛这样,”戈尔达耶夫不知所措。他拿出一支烟,点了好久。“她什么也没说,不商量商量?”
“跟谁商量?跟你?”她恶意地冷笑一声。
“我是父亲,怎么样?!”
“你是头野狼,不是父亲。你给人家带来什么好处?”
“得了吧,你!”戈尔达耶夫冒起火来。“没你什么事,用不着你来吵吵。她有什么权力剥夺我们孩子的生命?”
“这你去同她好啦。”
“我要问的!她打算什么时候做?”
“什么?”女人没有明白。
“嗯,做那该死的人工流产!”
“我怎么知道。她说,到母亲那儿就做。”
“嗯,好。真是瞎胡闹……”戈尔达耶夫更加忧郁起来。
“妈——!”一个孩子撤娇的声音从住房深处传出。“我冻……坏了!”
“别‘妈,妈’的!”女人转过身喊着:“别泡在池里,自己擦干了出来!”
“看样子,她这是成心跟我作对……”戈尔达耶夫苦笑一下。
“不,是跟自己!你把女人弄到绝路上,自己却无动于衷!啊呀,罗巴,罗巴,你心真狠啊……”
“你那位在家吗?”戈尔达耶夫问了一句,转身要走。
“谢天谢地,在看冰球赛,”女人冷笑一声。
“你可把他看住了,”他顺楼梯走下。
“看他干什么?”女人朝戈尔达耶夫的背影说。“他总在我跟前,和你可不一样!”
“好啦,好啦……”戈尔达耶夫模糊不清、哼哼哈哈地说道。“贱女得好汉也成贵夫人啦……”

……大坝工地周围老远就垛起高高的土堆。塔式起重机的悬臂象在寒冷的、淡蓝色天空作画。推土机、平土机和庞大的自卸卡车不停地轰鸣。
一辆“伏尔加”小轿车顺着一条白雪覆盖的混凝土路驶过,在差不多紧靠河岸的地方停下。从车里出来两个人,朝岸边慢慢走去。这儿是相当陡的坡岸,河流骤然狭窄,对岸重重叠叠耸立着冰冷、乌黑的峭壁。混凝土路一直铺到岸边,巨大的自卸卡车往返行驶。河上架着一座浮桥。
“这里,’”一个高个子,留着修饰得短短的棕红色小胡子的人说。“从施工角度看,再合适没有了,尽管……存在着一定的困难。”
“我看了委员会的决定,”另一个人环视着河岸说。“瓦列里·阿纳托利耶维奇,这是怎么回事,按计划你们两个月前就该开始断河截流了,可你们还按兵不动。”
“是我们不对,安得列·伊万内奇,可是客观问题也很复杂。地质学者们误了事,他们把打眼儿的地方定得过高,还有建筑材料方面的没完没了的麻烦事。关于这些,我们多次向部里和水利设计院汇报过……”
“据说一月份有严寒,河面会冰冻。那时候你们怎么办?破冰?”
“安德烈·伊万内奇,二十八号开始截流,我们一切都准备好了。”
“说得很动听,可令人难以置信,”安德列·伊万诺维奇长叹一声,顺原路返回停车的地方。
“我们保证加快速度,”瓦列里·阿纳托利耶维奇一只手紧按着胸口。“只是需要增援,安德烈·伊万内奇。”
“又要求援?最近部里一直忙着你们工地的事。一开部委会,首要问题就是你们的。”
“最后的要求,安德烈·伊万内奇。为了尽快截流,大马力自卸卡车还不够。我这儿自动车辆本来就比规定编制少一倍半。”
“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安德烈·伊万诺维奇两手一摊。“一如既往,自己设法解决吧。”他把帽子低低拉到额上,坐进汽车。
司机一边打着盹,一边听着半导体播出的音乐。他猝然抖动一下身子,很快打起火。瓦烈里·阿纳托利耶维奇坐到后座上。汽车开走了。
“坎迪姆转运站停着九辆‘克列缅楚格厂’的自卸卡车,把这些给我用在截流上,安德烈·伊万内奇,”稍许停顿后,瓦烈里·阿纳托利耶维奇说道。“我将感恩不尽。”
安德烈·伊万诺维奇没答话。“伏尔加”小轿车在工地行驶着。
“你认为别人不需要吗?”停了一会儿,安德烈·伊万诺维奇问道。“只有你需要?”
“我知道,安德烈·伊万内奇!这是我最后一次请求!”工地主任差不多是在哀求了。“天气预报说,新年后气温将降到零下二十度。所以,情况急不可待,要赶在新年之前完成。就靠现有的车辆,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的。”
“转运站能及时把汽车送来吗?”又停顿一会儿之后,安德烈·伊万诺维奇问道。“要知道,从坎迪姆到沃罗帕耶夫斯克的路可不近啊。”
“当然啦,安德烈·伊万内奇!那里的司机是很棒的呀!”瓦烈里·阿纳托利耶维奇高兴起来。“部长同志,我殷切恳求你,救救我吧!”

……一排长长的、回音很大的简陋木房,坎迪姆转运站站长的办公室在最头上,间量不大,墙上挂满社会主义竞赛优胜着的红色三角锦旗和各种型号汽车的彩色宣传画。费多特金站长背后的墙上用图钉钉着一些他本人的照片,非常显眼。照片上的他比现在年轻得多,穿一身赛车员连衫裤,两手捧着头盔,满脸堆笑,旁边停着一辆杂色赛车。“嗯,是啊,想当年……”费多特金锁上桌子抽屉,已经打算走开,但是电话铃突然响了。费多特金不大情愿地拿起听筒。
“我听着哪……”
“喂!谁?我是沃罗帕耶夫斯克市水电站工地主任古罗夫·瓦列里·阿纳托利耶维奇。我有急事找汽车转运站站长。是的,费多特金·斯捷潘·叶戈雷奇。啊,您就是?您好,最亲爱的,”古罗夫一向谦恭,彬彬有礼。“祝您在即将到来的新年愉快,万事如意,身体健康,取得成就!可现在,亲爱的朋友,我要跟您吵一架!为了什么?为了事儿,就是为了事儿呗!”瓦列里·阿纳托利耶维奇欢快而逼人地朝话筒里喊着。“你们转运站有几辆‘克列缅楚格厂’卡车吧?可为什么至今不来我们工地?部长命令把车都开到我这儿来,我们这儿二十八号开始截流——迫在眉睫!怎么会没有司机?亲爱的,一定要找到!努把力!”
“古罗夫同志,这就是说,没有!”费多特金满面愁容已经在朝话筒喊了。“我明白,是截流,我明白,是至关重要的时刻。可是没有驾驶员!知道吗,古罗夫同志,马上就要过年了!有的探亲,有的请假。谁会在新年根儿上朝冬天的路硬开五百俄里(l俄里=1.06公里)车?您自己知道,那是魔鬼的路,年前你用什么招儿也别想使他们上路……您干嘛动不动就威胁?撤我好啦!我盼还盼不到哪,这该死的工作,撤了我更好!不分白天黑夜地干,没完没了,还要受别人的恫吓!……我明白,古罗夫同志,这是个政治性问题,我活着不是一天了……对!我尽力而为……绝对保证我做不到。能凑够司机,车就开,否则,您只好等年后了……”于是,斯捷潘·叶戈雷奇放下听筒,低声骂了一句:“真招人烦……”
他点起一支烟,一动不动地坐了几分钟,然后拿起电话筒,拨过号码:
“希尔金,是你?忙什么哪?在玩跳棋?我知道你们玩什么棋。我很想知道,你在跟谁玩,跟库尔巴托夫?太好了。你过十分钟到我这儿来。”斯捷潘·叶戈雷奇按了按断路器,松开手,又拨过号码。“克拉夫季娅·彼得罗夫娜吗?我是费多特金。哪些司机现在在宿舍闲得无聊?啊哈,啊哈,我记下。奇拉泽、列皮耶夫、格拉迪舍夫、卡迪尔库洛夫……别忙,克拉夫季娅·彼得罗夫娜,我不是打字机……”斯捷潘·叶戈雷奇现在以一种充满信心的领导人的口吻在说话。

……汽车转运站司机宿舍的一间屋里,烟味儿弥漫,雾气腾腾。桌旁坐着四个司机:奇拉泽、列皮耶夫、格拉迪舍夫和戈尔达耶夫。他们在玩牌,桌上的杯子、盘子被推在一旁。一张画了格的纸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刚发过牌,就听到这样一些简短的对话。
“小方块。”
“红桃。”
“黑桃七。”
“红桃。”
“黑桃八。”
“哎哟,罗巴,太冒险了。”
“你愁什么,”戈尔达耶夫吐出一大口烟,忧郁地答道。
“算了,咱们要救救快沉下去的人。方块八,”列皮耶夫长叹了口气。他是个宽肩膀的男人,有一双在严寒天气干活干得通红的手。
“红桃”,戈尔达耶夫没有示弱。
布尔什维克们动了起来,他们挨个儿瞧瞧玩牌人手中的牌,接着开始出主意:
“罗巴,他在唬你哪。加到九。”
“用不着谋士!”戈尔达耶夫制止着。
“帕司,”奇拉泽说。
“黑桃七,”戈尔达耶夫想了想说。
“罗巴,你疯了不成……”格拉迪舍夫一声惊叫。
“我跟你说了,一边呆着去!”戈尔达耶夫恶狠狠地瞧着他。“管得着吗?”
“你今天中了什么魔?”格拉迪舍夫耸了耸双肩。“象条栓着的狗,对大伙儿乱咬发威风……。”
大家静了下来。玩牌的人们在思索。屋里还有两个人——鲍里斯·舒季科夫和文卡·切列帕诺夫——最年轻的一个。舒季科夫躺在床上看书,而切列帕诺夫往手提箱里收拾个人用的简单什物——衬衫、背心、高领绒线衫、刮脸用具、节日礼服。
门没敲就被打开了,又进来一个司机。看得出,他刚跑车回来,疲惫不堪,愁眉不展。他在进门处挂上尼龙短上衣,低声和大家打过招呼,就开始脱脏靴子。他把靴子脱下,放在门旁过道里。
“来玩牌吧!”列皮耶夫高兴地说。
“傻了不成?我刚刚跑了二百俄里,站都站不住了,”进来的司机朝自己的床走去,没有脱衣服就躺下了去。他瞧了一眼舒季科夫。“鲍里,你给我洗衣服了吗?”
“都洗了,”那个人说。“晾在淋浴室里。”
“谢谢……”进来的司机闭着眼嘟哝了一句。
戈尔达耶夫认真琢磨着牌。
“出串红桃,你马上调出他们的王牌、方块对半摊了……”
“我说过了,用不着律师!”戈尔达耶夫再次打断出主意人的话。屋里又静了下来。
“人一般说来没有坏的,”从屋子另一头发出文卡·切列帕诺夫的声音。“如果他不经常进行自我修养的话,当然会干坏事。”
“什——么?”舒季科夫惊奇地拖着长音问道。“这又来什么新鲜的了?”
“怎么跟你解释呢?”文卡沉思起来。“就说你在看书吧,可他们在狂热地打牌……”
“那么说,我是好人,他们是坏人了?”舒季科夫冷笑了一下。
“舒季科夫,你是直脑筋。人每分钟都应该想到,他为什么活在世上和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切列帕诺夫严肃认真地要讲个明白。
“能不能闭上你的嘴?!”戈尔达耶夫神经质地在屋子那头喊了一声。
沉默一会儿,切列帕诺夫受辱地朝戈尔达耶夫那边瞧瞧,仿佛没听到似的,回过头继续说道。
“鲍里斯,关健在哪儿?如果你一生没使一个人幸福,那么,你也就值一个戈比!”切列帕诺夫打开一个小半导体,听起音乐来。
“一个戈比也是钱呀,”舒季科夫又冷笑一声。“戈比会攒成卢布!”
戈尔达耶夫忍无可忍了。趁牌友们在用心揣摩分发在桌上的牌的时候,戈尔达耶夫走到切列帕诺夫眼前,从他手中夺过半导体,关上并扔到床上,狠狠地从牙缝里说:
“再胡说一个字,我就把你扔出屋子去,明白吗?”
切列帕诺夫没有吭声,他挺直身子,紧咬嘴唇瞧着戈尔达耶夫。
“罗巴,你今天有些太逞凶了,”格拉迪舍夫说。“输要输得起。”
“您见鬼去吧!”戈尔达耶夫反唇相讥。“我输了多少,算一下!”
“等等,要知道,还没打完一局哪。”
“不打了,腻味啦!快算吧!”
“你庄上有一千二百卢布,”奇拉泽同情地说。
“罗贝尔特·彼得罗维奇不计较钱,”列皮耶夫欢快地说。
“不象你,为一个戈比会吊死。算!”戈尔达耶夫打断他的话。
列皮耶夫开始很快地写下一排排数字。
“你出了什么事?”格拉迪舍夫轻轻问道。
“没出什么事!小事一桩!”戈尔达耶夫避开问话。“我该拿出多少?”
切列帕诺夫从床上拿起半导体,又把它打开——立刻响起了歌曲的旋律。
“我跟你说过没有,关上!”戈尔达耶夫握紧拳头。
“文卡,关上……”舒拉迪舍夫轻声说道。“别找麻烦。不然,又该……”
切列帕诺夫两手拿着半导体,没有关,戈尔达耶夫从桌子后边站了起来。
“算了吧,罗巴……”卡迪尔库洛夫犹犹豫豫地劝说道。“让他玩……”
如果不是有人敲门的话,谁也不知道,事情会如何了结。
“快开门!你们在里边干什么哪?!”
卡迪尔库洛夫把门打开,斯捷播·叶戈雷奇走进屋里。
“啊,小崽子们,赌牌赌入迷了?你们可真好啊。转运站站长喘不过气地找司机,可他们闲得发愣。”
“合法的休息,”列皮耶夫说。“我有十天的补休。”
“我有两个礼拜,”奇拉泽说。
“这儿的人都是劳动突击手。”拉格迪舍夫微笑了一下。
“雄鹰们,国家召唤你们去立功!”费多特金把桌上的牌抬到一起,开始洗着。“谁输了?”
“罗贝尔特·彼得罗维奇受了一阵子罪,”格拉迪舍夫又微微一笑。“他今天总是有些情绪不佳……”
“输了九十三分!”列皮耶夫算过之后,宣布说。“这真了不起!”
“输了我还可以请客,”戈尔达耶夫答道。他掏出钞票,数出应付的钱又扔上十个卢布。“快去商店采购。”
“父亲打儿子不是为了玩牌,而是为了捞本,”格拉迪舍夫摆了摆手。
“是的,老兄,钱没长腿,可也会跑掉。喂,怎么,我去商店?”列皮耶夫把钱从桌上将起,站了起来。
“鬼家伙们,你们等等再谈商店的事!”费多特金止住了他。“急需开九辆自卸卡车到沃罗帕耶夫斯克市水电站去。凌晨就得开出去。”
“那新年呢?”格拉迪舍夫问。
“同工地全体劳动者们一道过吧。草原的雄鹰们,国家召唤你们去立功呀!”费多特金打动人心地重复了一遍。
“它每天在召唤我们。“列皮耶夫反驳道。
“预报说,新年后有严寒。新年前,他们急待断河截流,可汽车不够用。”费多特金仍机械地洗着牌。“新年后河面就要结冰了。”
一片寂静。罗巴·戈尔达耶夫开始穿衣服。
“你去哪儿,罗贝尔特,彼得罗维奇?”费多特金的身子抖动了一下。
“你管不着……”
“难道你没听见我在这儿说什么吗?”
“斯捷潘·叶戈雷奇,我没有去立功的瘾头儿。”
“过年开双份奖金,”费多特金慎重地作了许诺。
“健康的亏损是任何奖金也买不回来的,”戈尔达耶夫扣上短皮衣的扣子,把帽子拉到额前。“再见了,预祝新年愉快!”
他走出去后,屋内重新静了下来。
“他这是怎么啦?”格拉迪舍夫问。“象个疯子似的,逮谁骂谁。……”
没有人接他的问话。
“到底怎么办哪?”费多特金问。
“嗯,是呀,跑冬天的路……而且暴风雪又开始了,”列皮耶夫搔了搔后脑勺。“不是舒服的事……”
“喀山市四个伙计已答应去了!有三个是开自卸卡车的!顺便说一下,他们也都很想回家。可是,他们懂得,需要的时候就应该去!可你们是职业转运司机,却让冬天的路给吓住了!”
“因为我们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格拉迪舍夫愁眉苦脸地说。“五百俄里不是闹着玩的。”
“而且这条路步步有魔鬼的脚印,”列皮耶夫补上一句。
“老婆正式对我说了,如果我新年再不回家,她就要提出离婚。”格拉迪舍夫说。
“哎,男子汉们……”费多特金苦恼地说。“你们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是酸牛奶。这是急需的事,非常重要呀!国家大事,工程处于完不成计划的状态,急需支援啊!”
文卡·切列帕诺夫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包在玻璃纸里的女式短皮袄,放进手提箱,砰地一声盖上皮箱盖。
“收音机不留下?”舒季科夫问他。
“拿去。不过,该换新电池了。”切列帕诺夫应声说道,随后走到费多特金跟前。“我去,斯捷潘·叶戈雷奇。既然需要,那就是说应该去。”
“你不是打算去喀山看望母亲的吗?”
“出车回来再去吧。没关系,他们会等着的。”文卡微笑了一下。
“看到了吧?”费多特金身子转向司机们。“看看,该向什么人学习!”
“土包子能说什么?”列皮耶夫顶了一句。“你走没走过这样的路?”
“没,没有……”切列帕诺夫慌了神。“可是我能当个助手……”
“他能!”列皮耶夫轻蔑地挖苦了一句。“马掌你能弯吗?司机证才领了几天,就逞起能来了……”
“你暂时躲开!”费多特金小声求文卡,随后又朝其他司机们说:“我真的不曾想到,在毓的转运站上都是些软骨头!”他把牌扔到桌子上,走了出去,使劲把门带上。
又是一片寂静。驾驶员们个个耷拉下头,呆坐着。
“喂,费多特金,你真他妈的历害!”格拉迪舍夫骂了一句之后,开始收拾东西。“老婆打离婚——就由你负责。”
“遇到什么急事,他总是提良心!真没治!”列皮耶夫出于一时愤慨也说了出来。
“算啦,骂归骂,可还得去。”奇拉泽长叹一口气。“新年我打算在库泰依斯过的,电报也拍了,朋友们要来过年,咳,费多特金,你真不是好人!”
“基维,你昨天就应该在库泰依斯搁车,那什么事也不会有了。”卡迪尔库洛夫说。
“朋友们,你们反正人手不够,带上我吧。”切列帕诺夫说。
“文尼亚简直是咱们这儿的亚历山大·马特罗索夫!”鲍里斯·舒季科夫笑了起来。“费多特金会批准的,咱们把你带上,既然你这么自觉!”

……罗贝尔特·戈尔达耶夫又漫无目的地在村镇上闲蹓达,他蜷缩起身躯,避开夹雪的刺骨寒风。忽然,他在一座三层木楼房旁停住,记起了什么,略一思索,走进楼道……。

“……你为什么不同她登记结婚呢?”司机尼基塔·古季林问。这是个不算老的人,有一双常年干活的大手。“你和她相爱好象有一年多了,不是吗?”
“同所有的情人都登记结婚,那身份证就不够用了。”戈尔达耶夫恶狠狠地冷笑了一下,同时摇摇头。“嗨,薇拉,她可真会折腾……我真没想到她会这么果断。”
他们坐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喝茶,古季林身穿背心和针织的教练裤,光脚穿着拖鞋。
“嗯,是啊,把个女人害苦了,可现在你又怪她……”
“去你的吧,尼基塔,难道是我害苦了她?”
“不是你,又是谁?我和你一起开车有多久了,快四年了吧?”
“咳,快四年了……”
“我不了解你这个熊货,谁了解你?”古季林微微一笑,喝了口茶。“落在她那种困境的女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古季林咬下一块糖,咕噜噜一口气几乎饮下半杯茶水。“我老婆也一样……她学起摔跤来了。”
“是吗?”戈尔达耶夫乐了。“为了夺你的工资?”
“工资我自己会交给她的。”古季林挥了挥手。“咳,真见鬼!我到体育馆去瞧了瞧,他们学的什么摔跤。他们喊叫着,出手很快,脚鸭子猛然抬起。我问教练:你们为什么要喊?他说,这是一种恫吓对手阵式的喊声。我笑了。他说:您不该笑,学会摔跤就能防御一个,甚至几个罪犯。我对他说:你请我喝一瓶酒,我马上就让你来个倒栽葱!”古季林憨厚地大笑起来。
“怎么,摔了?”停了一会儿,戈尔达耶夫心不在焉地问道。
“哪能呢!教练吓住了。”古季林又大笑起来,然后突然说道:“要知道,她曾经到我这儿来过,你的薇尔卡……”
“真的?什么时候?”
“两天前,她给你留了个条儿。我去拿。”古季林向屋里走去,拖鞋在地板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剩下罗贝尔特一个人,他点起烟,沉思地凝视着墙壁。古季林来了,把一张折起来的纸条扔在桌子上。
“有意思……”戈尔达耶夫微微一笑。“这么说,你扮了个邮差的角色,活象马德里宫廷的秘密……”等他看过便条,脸色阴沉了下来,随手把纸条揉成团。
“你看过了?”
“看过了……不是有意识的。”古季林老实地承认道。
“你够文明的,尼基塔,竟然偷看别人的便条。”戈尔达耶夫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我就这个样。”古季林长叹口气说。
“嗯,你建议我怎么做呢?”
“我干嘛提建议?过去你没有征求过别人的建议。”古季林思索着说。“你自己脖子上有脑袋……不过,如果你愿意知道我的意见的话……”
“愿意!”戈尔达耶大笑了一下。“咱们总归一块厮混过四年,一块面包分着吃……”
“确实如此……”古季林粗粗地吁了口气。“你应该到她哪儿去。”
“什么?”戈尔达耶夫瞪眼瞧着他。
“你用不着跟我瞪眼睛,我了解你这个下流胚……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建议你去……否则,女人糟蹋了自己,到时候你问心有愧了……”
前室响起铃声。
“深更半夜谁来了?”古季林刚站起来要去开门,可他妻子先去了。
“你们好,亲爱的公民们。”从前室传来斯捷潘·叶戈雷奇的声音。“你男人在贪睡,还是在看电视!”
“在厨房和戈尔达耶夫喝茶。”
“真凑巧,请允许我把外衣脱掉,公民们。”
前室里又是一阵忙碌声。汽车转运站站长费多特金搓着冻僵的手走了进来。
“怎么,亲爱的伙计们,你们防备我进门,可我从窗户进来了。”
“哪儿躲得开首长啊?”戈尔达耶夫两手一摊。
“请给倒杯茶驱驱寒。”费多特金坐到凳子上。
古季林从吊柜中拿出杯子和碟子,倒上浓茶,对上开水。戈尔达耶夫默不作声地抽着烟。费多特金给自己碟子里放上果酱,又舀一满匙送进嘴,用茶送了下去。接着,他喘口粗气,从糖缸里拿出一块糖,边说边转动着:
“可记得战后卖的糖?论块儿,真够大的,甜极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嚼啊,嚼,可它总不见小,可这个到嘴里就化,连滋味都尝不出来,嗯,是呀……”
“总觉得过去的事好一些,”费多特金反驳道。“其实,有些人过去很好,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坏了。眼看着就变了。因此,瞧见这样的人,我喜欢想起他曾经很好的时候。”
“既然变坏了,那就说明他从来就不是个好人。”古季林反驳道。
“费多特金是转弯抹角地说我。”戈尔达耶夫微微笑了笑。“对不对,费多特金同志?”
“就算是说你吧。”费多特金又舀着果酱,蹙起额头。
“罗巴,你是个花梢人。”古季林开了个玩笑。“一天坏,一天好。”
“我都忘了,他什么时候好过。”费多特金叹口气。“哎,戈尔达耶夫,你总想表现表现自己……而对待工作却完全凭情绪的好坏……”
“去沃罗帕耶夫斯克的路线经过科尔苏卡尔吗?”戈尔达耶夫突然问道,他又陷入不悦的沉思中。
“好象离科尔苏卡尔不远。”费多特金答道。“可科尔苏卡尔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得知道……”尼基塔·古季林意味深长地说。
“好了,站长同志,您说服了我。”戈尔达耶夫用手拳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尼基塔,怎么样,咱们救救老头子费多特金吧,一块去一趟沃罗帕耶夫斯克?”
“不。”古季林猛地低下了头。“儿子从学院来我这儿。我三年没见到他了,罗巴,你该谅解……”
“罗贝尔特·彼得罗维奇,我给你找了个副手!”费多特金高兴得提高声音说道。“看我说对了吧!一个钟头前他不怎么样,可现在多好啊!”
“到底谁给我当副手?”戈尔达耶夫微微眯着眼睛问。

“……您大概不愿意带我?”文卡·切列帕诺夫问。
罗贝尔特·彼得罗维奇没有回答,他眼睛盯着前方,两手放在黑色大方向盘上。
他们坐在自卸卡车温暖、舒适的驾驶室内。路两边的大草原,平整如毡,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反射着银色的光。只有钻井和高压电力传送网的钢架映衬在碧兰色的寒空中,犹如轻盈的蛛网和精细绣花织物。发动机发出均匀而有力的声响。
戈尔达耶夫抽着烟,烟雾使他眯起眼睛。路面结实、平坦,汽车行驶在上面象有轨道一样,似乎使人昏昏欲睡。他们的车是车队的最后一辆。
“当然啦,象您这样开车我不会,可是我不会使您难堪的!”文卡·切列帕诺夫又说了起来。“我对任何发动机都上心。我是这么推断的:汽车象人一样,要爱它,对不对?那它就不会使你难堪。要知道,它只是钢铁和发动机。可如果细想起来呢?还是人的思想缔造了它。所有依附人的思想活动的东西都是活的,我的推断对不对?”
戈尔达耶夫没有反应,他沉浸于自己的冥想中,只是稍微皱了皱眉。汽车在行驶,一辆辆保持着相同的距离,眼下走得很好,没有意外的阻碍和出乎预料的事故。切列帕诺夫也沉默不语了。他消沉地观察着车窗外的景色和寒冷、明亮的太阳。他们黎明时出发,现在已是晌午了。
切列帕诺夫极目向地平线望去,只见一支支高大的、蜡烛般的东西在发光。在覆盖着白雪的荒无人烟的旷野中看到这些东西,令人甚为惊奇。
“这些坏蛋在烧瓦斯……”他痛苦地摇了摇头。“要耗费人民多少财富呀?这样干就应该送法庭,说实在的。罗贝尔特·彼得罗维奇,您是否想过,咱们各种各样的财富有多少要毁在愚蠢和玩忽职守上?真可怕啊!”
戈尔达耶夫仍然没回答,还在想他自己的心事,默默地喷吐着烟雾。
“可为什么发生这类事,您没好好想过?我可以回答,彼此不尊重呗。您不信吗?我可以证实。就比方说,您尊重自己的妻子吗?”
问题把戈尔达耶夫难住了,他没有马上回答。
“没有。”
“什么?”切列帕诺夫有点意外。
“妻子。”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您多大岁数了?”
戈尔达耶夫眼睛看着前方,没有吭声。
“罗贝尔特·彼得罗维奇,您哪年生人?”
“三八年……”
“啊哟!没有结过婚?”切列帕诺夫瞪大了眼睛。
“怎么?是要把直流发电器按到你的舌头上,啊?”戈尔达耶夫说道。“要白白耗费多少电哪!”
切列帕诺夫并没有感到难堪。他略一思索,竟大笑起来:
“总的来说不错,我喜欢说话……看来,您更喜欢沉默?”
戈尔达耶夫依然没有回答。
“嗯,对不起,我不说了……”文卡真的不说话了。他把鼻子埋进皮毛领子上毛茸茸的方格围巾里。
迎面来的车很少。平原上一片白茫茫的,间或有稀疏的獐耳草,再就是地平线上钻井塔的钢骨架。太阳红彤彤的,正朝着地平线徐徐下沉。
“喂,看一下地图,咱们什么时候吃点东西?”戈尔达耶夫打破沉默说。
切列帕诺夫顺从地从黑皮包里取出叠成四折的路线图,琢磨了一会儿:
“哥萨克镇捷尔诺瓦亚,还得跑五十九公里。我身上带着面包夹香肠,吃吗?”
“行”。
切列帕诺夫从皮包里拿出一个纸包,里边有六块夹有香肠的面包。他俩吃得狼吞虎咽,津津有味。文卡又从皮包里掏出“旅游者”小半导体,打开开关,调好台,汽车里顿时响起了悦耳的旋律和动听的歌声,歌词大意是关于无边无际的旷野、甘露般的细雨和爱情之类。
“这么说,战争开始时,您已经四岁了?”文卡突然问道。
“四岁……”戈尔达耶夫肯定地说,随后又惊奇地重复道。“是的,差不多四岁……”
“还记得吗?”
“什么?”
“当然是战争了。”切列帕诺夫断然回答。
“不……占领情况记得一些……我们家住过一个德国人,棕褐色皮肤,很结实……给我吃过巧克力……”
“您要了?”文卡有些反感地斜了他一眼。
“当然要了。”戈尔达耶夫微笑着。“姐姐也要了……”
“姐姐那时候几岁?”
“七岁……不,八岁啦。”戈尔达耶夫想了想,“母亲也要了……”
“母亲也要了?”切列帕诺夫大吃一惊。
“你就不会要?”
“不会。”切列帕诺夫坚决地摇了摇头。
“巧克力?”戈尔达耶夫又问一遍。
“巧克力。”
“一整天饿得直哭哪?”
“那也不会要……他是占领者,法西斯分子呀!”
“文尼亚民,你是个严肃的小伙子。”戈尔达耶夫无恶意地说。“同时又太傻了……”
“我不同意。嗯,好啦,您和您姐姐都很小,不懂事,可是您妈妈呢?她怎么能要哪?”切列帕诺夫的眼睛里闪现出实在无法理解的神情。
“闭上你的嘴。”戈尔达耶夫打断他的话。“别再提这个……”
“不要蛮不讲理。”切列帕诺夫皱起眉头。“蛮横我也会……”
他们不说话了。切列帕诺夫专心地吃着自己的面包,听着电台广播的歌曲:

“我站在小站上,
披条花头巾,
列车从身旁驶过,
铁轨,照例
在地平线处相交,
可你们哟,
我青春的年华……”

这支女声歌曲唱得十分惆怅。
戈尔达耶夫偶尔瞧瞧地平线,皱着眉头。渐渐发暗的蓝天被烈焰一样的落日映成火海。
“我知道要糟糕……”戈尔达耶夫嘟哝了一句。
“怎么回事?”切列帕诺夫抖动了一下。
“傍晚有暴风雪……暴风雪还够大的……”
“冲得过去。”切列帕诺夫安慰他说。“开这种车,什么暴风雪也不可怕。”戈尔达耶夫只是笑了笑,摇摇头。
他们又长时间沉默不语。
“你干嘛硬要去沃罗帕耶夫斯克?”戈尔达耶夫突然问道。“你不是想去喀山探亲吗?那儿有什么人?”
“有母亲和姐姐。有父亲。”切列帕诺夫解释说,接着又不好意思地补充道:“那儿还有……我的姑娘,真格的,我跟她一次也没谈过……只看了照片……我们一直通信……”
“怎么会这样?”现在轮到戈尔达耶夫惊奇了。
“怎么跟您解释呢?”切列帕诺夫沉思起来。“我在部队有个朋友……我们是莫逆之交。小伙子别提多好了。他也是喀山人……”切列帕诺夫又沉思起来。戈尔达耶夫饶有兴趣地瞧了瞧他,等他说下去。“我同他在空军陆战队一起服役……可后来发生了不幸,复员以后,他遭难了。我背着他走了六公里,可是……没走到……我两手抱着他,他死了……这个姑娘就是她的妹妹。我给她写了封信。她回了信。他母亲来参加葬礼,她没来。后来,她给我寄了张照片。总之,我们开始通信了。我按时给他们寄钱……嗯,总之,帮了点忙。这时我已经离开部队,在坎迪姆工作。虽然我已经复员一年半了,可还没有回过家。所以打算去过新年……”
“你给姑娘弄到这么件阔气的熟皮子短袄?”
“嗯,见面札……”切列帕诺夫很腼腆。“这又怎么啦?”
“没什么……好样的……”戈尔达耶夫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帮助起人家来了,好样的……”
“那又怎么样呢?患难之交嘛……”切列帕诺夫若有所思地瞧着窗外。他一下子显得成熟、严肃了。“还得管自己的母亲……所以全部工资都出去了……反正我也不抽烟,不喝酒——不用什么钱,所以可以资助他们。”他又笑了笑。“我这次去喀山娶她……她信里说她同意……”切列帕诺夫的语调越来越高亢。他毫不掩饰。他的声音完全融入了无边无际的银色世界。
戈尔达耶夫忽然想起了自己同薇拉的离别……

他往背囊里放着自己的简单什物——几件皱皱巴巴的衬衫、两件高领绒线衫、一件短皮上衣、一双球鞋,一双皮靴子……她站在窗旁,肩上裹着针织披肩,默不作声地瞧着。从另一间屋里传来光脚板走路的吧嗒吧嗒的声音。接着,门口出现一个六岁的小男孩:
“妈——母……”
“喂,你干什么?怎么啦?”女人神经质地间。
“你答应给我讲故事的。”
“去睡觉,我就来……去,听话。”
小男孩可怜巴巴地瞧了瞧戈尔达耶夫,然后瞧瞧妈妈,又问:
“怎么,罗巴叔叔要走?”
“回去,听见没有!”母亲提高噪门儿,小男孩顺从地走开了。
“我实在不懂,罗巴,我什么地方使你不满意?”女人打了个冷战,抱着肩膀,终于问道。
“别难过,你的一切都使我满意。”戈尔达耶夫扣好背囊。
“不,你说个明白……”她苦笑两声。“瞧,你过的是无忧无虑、非常自在的生活……玩够了,一走了之。”
“我什么时候向你许诺过什么?”
“许诺,没有许诺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很大……”
“你没有跟我好过?”她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根本没有好过?喂,你说呀……你为什么不作声?”她双唇颤抖,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对我不感兴趣了,是不是?我没受过教育……还拉扯着个孩子,挣钱不多……”
他摸摸她的面颊,干笑一声:
“你挣得相当不少。”
她抓住他的手紧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又开玩笑,是不?你一辈子都在开玩笑?”
“现在还开什么玩笑?”他皱起眉头。“薇拉,你别生气,我没想让你难受。”
“没想,可使我难受了……你总是这样……算啦,罗巴,我忍受惯了。”她一直把他的手紧按在自己胸口处。“要知道,你对我的任何欺侮我都能忍受,只是你别再毁了我的生活,罗巴。我早就被毁了……好啦,你老实说,你为什么走?遇上了别的女人?”
“不是……”他温柔、却又倔强地把手抽了回来,用手掌摸了一下自己没刮脸的腮,然后点起一支烟,身子转向窗户。外面是标准小区段僻静的小院落。一座座馄凝土的五层楼房组成正方形,一模一样的楼洞、长凳、长着丁香的草畦,院子中央是用铁丝网围起来的运动场、车库、板房,绳子上挂满了洗干净的衣服。雨从早上开始就浙浙沥沥地下个不停。
“见鬼,弄不清,这是在库尔斯克,还是在马加丹。”戈尔达耶夫嘲笑地自己嘟哝着,忽然……

……戈尔达耶夫听到文卡·切列帕诺夫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啊哈,他,我那朋友的吉他弹的可好啦,令人神往……您会弹吉他吗,罗贝尔特·彼得罗维奇?”
“我?”戈尔达耶夫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不……没弹过……”
他心慌意乱地瞧着前方,转了转方向盘,又回到往日的回忆之中……

“上帝会惩罚你的,罗巴。”筱拉在他背后说道。“一定会惩罚你的。”
“妈——……”小男孩又出现在里屋门边。“你就来吗?”
“关上门,去睡觉,”母亲喊了声。
“那故事哪?”
“怎么不听话?!”
小男孩害怕地把门关上了。
“好拉,见好就收吧。”戈尔达耶夫在大花玻璃烟缸里按灭了烟头,抓住背囊带。“薇鲁妮娅,多多包涵吧……往日很好,谢谢你啦……”他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再次用手掌拍了拍她的面颊。“薇鲁妮娅,别生气,我就是这么个人……”
“什么人?”她打断他的话。
“就这种……我自己也为此痛苦,所以你别生气。”他勉强地笑了笑。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呀?!”她差不多喊了起来。
“好啦,太无聊了……问题不在于你……无聊,就这样。”他轻松地把背囊搭在肩上,朝门外走去。
“罗巴,命运会惩罚你的!”她朝他的背影喊道。“一定会惩罚你的……”她刚一呜咽,赶紧咬住手,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您想看看吗?”戈尔达耶夫听到切列帕诺夫的说话声。“我身上带着几张照片,”切列帕诺夫把乎伸到怀里,掏出一个小夹子,从里边翻出两张不大的照片——小伙子穿着军装,姑娘穿着牛仔裤和花呢短上衣,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肩背上,笑着。小伙子的脸略带愁容,很结实,空降兵蔚兰色的无沿帽拉到眉头,胸前露出水兵衬衫的领角。
“这是她……这是她哥哥,我死去的朋友……”切列帕诺夫解释说。“喜欢吗?”
“不错……挺可爱的……”戈尔达耶夫长叹了一声。“你从哪儿给她弄到的熟皮子短袄?在我们坎迪姆就是白天打灯笼也找不到。”
“是呀!”切列帕诺夫挥了一下手。“得去莫斯科。我跑遍了委托商店,向售货录作揖乞求,送礼——急死人的事……”
“这当然了……”戈尔达耶夫拖长话音。“不过,奇怪的是,真人你一次都没见过……可还打算结婚,怪事……”戈尔达耶夫真觉得不可理解,甚至不敢相信他所说的一切。
“说老实话,起初我担心……一般说,我不大好接近姑娘们……见面就不知所措,甚至说话都结巴。这一次我开始也害怕过……后来开始通信……从通信中爱上的……”
列皮耶夫从前边车窗里探出头来,挥了挥手,开始刹车。戈尔达耶夫也用力踩住脚闸。列皮耶夫从司机室跳出,跑了过来:
“你们觉得怎么样?”
“你们觉得怎么样,我们也一样。”
头头问,“咱们是不是到捷尔诺瓦亚吃晚饭?”
“不反对,”戈尔达耶夫笑了笑。
“看来,傍晚暴风雪会更凶,你觉得呢?”
“我的副手不怕,”戈尔达耶夫嘲弄地瞧了切列帕诺夫一眼。“在他面前我不能示弱。”
“真讨厌。嗯,好啊,比这严重的情况我也经历过,”列皮耶夫一挥手,跑回自己的车上。
“罗贝尔特·彼得罗维奇,让我来开?”切列帕诺夫提议。
“歇着吧,这样我还放心些……”
天很快黑了下来,戈尔达耶夫把车灯打开了。这时鹅毛大雪纷纷而下,随风飘摆旋转。雪越来越密,透过发动机均匀的声响能清晰地听到风的呼啸声。
“吼起来了,缺德的风……”戈尔达耶夫嘟哝一句。“现在当心吧……”
密密实实的暴风雪象帷幕一样忽闪而来,张挂在司机室顶盖前边,就连前车灯强力的光亮也照不透它。他们仿佛沉入摇摆不定的厚厚的乳汁之中,得完全靠感觉前进。切列帕诺夫不停地向两边转着头,希图能看见点什么,哪怕一点点也行。
“喂,干嘛不吭声啦?”戈尔达耶夫高兴地问。“说些什么吧。我很久没遇到这么好说话的副手了。还是个函授未婚夫哪!”
“您拿我开心?”切列帕诺夫斜了他一眼。
“为什么?”戈尔达耶夫又嘲弄地瞧了瞧他。“女人问题,老弟,这是个永恒的话题。所有作家写这方面的事都碰了大钉子!”
司机室外边暴风雪越刮越大。汽车一辆跟一辆顺着雪辙行驶,不时地颠簸着。
最难开的是头一辆车,是它在这茫茫荒原中压出这辙迹来的。忽然,戈尔达耶夫刹了车,车头几乎碰到前边自卸卡车的车帮上。
“见鬼……”戈尔达耶夫皱了皱眉头,命令道。“喂,去看看,闯什么祸了?”
切列帕诺夫顺从地从司机室钻了出去。卡车都停在一座破桥前。桥板大部分已经脱钉开裂离开原位,就剩下光秃秃的钢骨架,下边是凹凸不平,盖满积雪的坚冰,看来,没法通行了。一根钉着一块胶合板的木棍插在桥头的雪地里,上面用黑色粗体字写着:“修理”。
几乎所有的司机都聚在桥头那边仔细地观察着。有人诅咒着:
“格拉迪舍夫,你开的路线?往那儿瞧啦?”
“我选的是比较近的路,”格拉迪舍夫表白着。“显然,最近才封了桥……我问过筑路的人,这些坏蛋,他们什么也没说!”
“从桥上过是没有指望了,”列皮耶夫脱口而出。“何况还开这种笨家伙。”
“上天堂的路,”奇拉泽简短地作了结论。
“别的桥离这儿远吗?”卡迪尔库诺夫问。“谁有地图?”
文卡走过来,拿出一张勾画着路线的地图。大家在暮色中仔细查看起来。空中飘着稠密的大雪,雪片粘在地图上。文卡擎着地图,手冻得麻木了,可是他耐心地等着驾驶员们好好看个清楚。
“顺河往下一百切(七)十公垒(里),绕这么个大弯,喂,喂!”奇拉泽的舌头发硬了。
“我个人并不急着去那儿,”格拉迪舍夫把帽子扯到后脑勺。“反正老婆要打离婚。”
“有人不急着去那儿,可有人有地方要去,”列皮耶夫答道。
“孩子在家里哭着等东西吃吗?”卡迪尔库诺夫兴致勃勃地问。
“有哭着等的就是了。”
“万一你从桥上摔下去怎么办?”舒拉迪舍夫问。
“不,男子汉们,愿意,都得绕个大弯儿。”
“那咱们就赶不上截流了,”切列帕诺夫说。
“喂,来,积极分子,你试试,”格拉迪舍夫建议。
切列帕诺夫胆怯地看了看桥。桥上到处都是可怕的塌陷的黑洞。
“可咱们答应截流前赶到,”他犹犹豫豫地说。“建筑工人们在等咱们……需要的话,我可以头一个试试……”
“一个姑娘试了试,生了七个孩子,”舒拉迪舍夫答道,于是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时候,戈尔达耶夫走过来。他挤到地图前,瞧了瞧:
“等等,等等,如果绕个大弯,那就根本到不了科尔苏卡尔了?”他担心地问。
“你去科尔苏卡尔干什么?”格拉迪舍夫问。
“不……我不同意,”戈尔达耶夫摇了摇头。
“算了吧,罗巴,”卡迪尔库诺夫打断他的话。“调过头来,咱们绕行得了!”
“没胆量冒险?”戈尔达耶夫忽然眯缝着眼问道。
“罗巴,你的头脑可清醒?”
“又怎么样?说干就干……”
“算了,别叫叫真啦。咱们决定绕道走了。”
“不,看来我得冒险……”戈尔达耶夫仍然不肯放弃自己的打算。他瞧着桥,然后默不作声地朝车头走去。
大家都看着他的背影,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可是,当戈尔达耶夫打开司机室的门时,格拉迪舍大赶紧跟了过去:
“罗巴,别犯混,听见吗?要知道,这个地方扎下去是上不来的。我作为班长,不允许,罗巴!”
可是,戈尔达耶夫已经砰的一声关上司机室的门。发动机响了起来,汽车开始向前移动,接着一秒一秒在加速。卡车朝桥上飞驰而去,薄薄的、根本没有固定的木板在宽大的车轮下猛烈颤抖,弯曲得似乎马上就要折断。木板的两头向上翘起,继而弹起,蹦开,立刻露出个无底洞,可就在这一瞬间,车轮已跳到另一块板上,重又出现了令人望而生畏的颠簸。戈尔达耶夫外表镇静自若,一会儿看着下边,一会儿看着前方,速度并未减慢。主要的是,不能刹车。当然,他不会掉到水里去,可是卡车每时每刻都会卡到钢梁之间,那是就用多大力量也休想把它拖出来了。在这个庞然大物沉重的压力下生锈的梁架可能承受不住。可此刻,再过一瞬间车就要过桥了。他就要胜利了,各条运输线上所有的司机都将谈论他,为他那勇敢的行为所震惊!木板在车轮下发生迸裂声和噼啪声。
“越混就越大胆……”一个司机低声含糊地说。
其余的人没有应话,都屏住呼吸注视着。
最后,自卸卡车终于窜上了彼岸,带起大团飞雪,停住了。
“乌拉!”文卡喊叫起来,把帽子高高抛起。
“爱斯(注:杰出的空军战斗员),见鬼了!”格拉迪舍夫转向同志们。“好样的!”
“当仍(然)啦,伙映(好样)的!”奇拉泽积极支持他的赞扬。
其余的人没有吭声,注视着戈尔达耶夫从桥对面朝他们走来。戈尔达耶夫走到大家跟前停住了,搓了搓冰凉的手。
“伙映(好样)的,罗巴!”奇拉泽长时间握着他的手摇动着。
“不管你们怎么样,我反正绕着走,”列皮耶夫说。“这种英雄行为我不感兴趣,我的命不是拣来的。”
戈尔达耶夫眯起眼睛避开寒风和飘来的雪花。他瞧着列皮耶夫并且猛然转过身子,朝第二辆自卸卡车走去。他坐进司机室,此刻司机们才不安地骚动起来:
“你们快止住他!”
“格拉迪舍夫,你是班长,你怎么不管哪?”
“咱们的罗巴在玩命啦!”
“他在干什么?他是无牵无挂的!”
“在大伙儿面前想露一手!比他棒的英雄好汉我们见多了!”
格拉迪舍夫和跟在他后边的奇拉泽朝卡车奔过去,可是戈尔达耶夫已经把车开动了。发动机响声震天,卡车朝前方冲去,仿佛一跃而起。车轮下的积雪象喷泉般溅射开来。第二辆自卸卡车飞上桥头,接着又颠簸、跳动起来,木板发出进裂的声响,弯了下去、整个桥甚至都在颤动。多少次眼看木板就要在轮子下边蹦开,沉重的大车快要崴帮,可是最后却脱险了。车在桥上发疯般地行驶。总共没有几分钟。戈尔达耶夫的面容呆滞,象石雕一样,他的目光凝视着前方,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这辆卡车也顺利地开过了桥,停在头一辆旁边。戈尔达耶夫从车里钻出。他用背挡着风在打火点烟,看得出,他的双手在发抖。然后,他又从桥上返回,由于过度紧张,两条腿在颤抖。现在,两辆自卸卡车已开到对岸,这边还有七辆。
戈尔达耶夫一声不吭走到下一辆车前。列皮耶夫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是我的车、别动。”
戈尔达耶夫用力把他推开,几乎把他推倒了。
“格拉迪舍夫,跟他说,他捣什么乱!”列皮耶夫喊起来。
就在这时,戈尔达耶夫慢慢地钻进了司机室。格拉迪舍夫、卡迪尔库诺夫、舒季科夫、奇拉泽和切列帕诺夫等人都走上前去。
“罗巴,真是的,别再犯混了。”
“我不想绕行,你们懂吗?”戈尔达耶夫凶神恶煞地瞧了他们一眼,“我想从科尔苏卡尔那边过,明白吗?!”
“为什么?”
“需要!”
“大伙儿不愿无谓地冒险,你要明白?”
“如果你们这样……小心翼翼的话,我就把所有的车都给你们开过去,”他轻蔑地冷笑一声,用力把车门关上了。自卸卡车跃离原地,迅速朝桥头驶去。
于是,又一辆卡车发疯似地表演起杂技“节目”来。自卸卡车在一块块木板上蹦跳,奇妙地驶过桥面的塌陷处。
“他要去科尔苏卡尔干什么?”格拉迪舍夫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瞧了一下文卡·切列帕诺夫。“干嘛要去科尔苏卡尔,他什么也没说吗?”
“没有……”切列帕诺夫耸了耸肩,突然朝一辆卡车走去:“我也来开。”
“我叫你开!”格拉迪舍夫一把揪住他的肩头。“我叫你开得把亲娘都忘了,你这个臭小子!”
“包(不),这样包(不)行,我们站在这儿瞧别仍(人)玩命!”奇拉泽也朝一辆汽车走去。格拉迪舍夫并未阻拦他。其余的人都没有作声。奇拉泽开动发动机,卡车慢慢上了桥头。
“又一个患癫疯病的,”列皮耶夫说。奇拉泽开得很慢,非常谨慎。他没有戈尔达耶夫那两下功夫。戈尔达耶夫第三次平安无事地把车开过桥,跃上对岸,可奇拉择的车却卡在桥中央:一对轮子陷了下去,汽车笨重地倾斜着,一块木板折断了咔嚓一声,后边第二个轮子悬空了,这辆卡车活象一个用后腿站着的怪物。后车轮悬在桥面低下,车轴紧压在桥的钢骨架上,用多大力气也休想把它拖出来。
司机们不约而同地哎哟一声,只有列皮耶夫气呼呼地嚷起来:
“他妈的,惹祸了吧!”
大家都朝桥上跑去。
“唉,狗东西!就差那么一点儿!”奇拉泽绕着卡车来回跑着,双手不住地拍打着自己的两肋。
“往哪儿钻?!谁要你来干的!?”格拉迪舍夫冲着他吼道。
大家围着这辆车忙碌起来,仔细察看,出主意。只有戈尔达耶夫若无其事地抽着烟,雪花飘到他热乎乎的脸上即刻融化了。暴风雪越来越猛。
“喂,罗巴,现在怎么办?”格拉迪舍夫走到他跟前。
“这有什么?”戈尔达耶夫镇静地瞧了他一眼。“三辆车继续往前开,其余五辆车绕行,过新桥去。咱们来个竞赛,看谁先到?”他随之一笑。
“可这辆车怎么办?它会让我脑袋搬家的!”
“别慌。直升飞机会用钢索来吊的,事儿不就解决了。现在先让它挂着,不会发酸的,”他把咂烂的香烟头吐掉,朝对岸走去。“我开列皮耶夫的车!”

……电话铃吵醒了斯捷潘·叶戈雷奇,已经是夜里了。他身子探过熟睡的妻子,打开小夜灯,拿起听筒。
“费多特金在接电话,古罗夫同志吗?不用担心,自卸卡车车队出发了。那还用说,费多特金可不放空炮,说到做到。古罗夫同志,用不着谢,不过,下次不要再冲我喊了。祝健康,成功。”斯捷播·叶戈雷奇放下听筒,想了想,从床上下来,找到香烟和打火机。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幻梦般的黑夜。暴风雪恣意逞凶。那些顶风冒雪的转运司机的情况怎么样了?斯捷潘·叶戈雷奇多年干这种差事,深知这项工作的繁重性……。

……夜间三辆自卸卡车在荒野厚雪上行驶着,辗出两道深深的车辙。戈尔达耶夫驾驶着最后一辆车。他全神贯注盯着前方,不时抖动脑袋,以驱散不时袭米的阵阵倦意。他已经相当劳累。切列帕诺夫窝在司机室角落里打磕睡。带雪的旋风在前车灯强有力的光亮中盘旋打转。雨刷勉强地刷着不断粘在挡风玻璃上的积雪。
“喂,你,活动家、”戈尔达耶夫声音沙哑地问道。“看看,什么时候到沃多苏卡多?”
文卡的身体抖了一下,拿出已被揉皱的,湿乎乎的地图:
“照道理咱们应该黎明时到……但是,要知道,我们的时间表已经乱了……。”
两人又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在冬天的路上开车关健是要看清路面,别噗通一声陷入大雪覆盖的无底深渊。就是拖拉机不小心也会陷进去的。切列帕诺夫蜷缩在一旁,又开始打盹。戈尔达耶夫重又回想起往事来……

……在公路旁的加油站前,汽车排成了一条长龙。天气闷热。灼热的沥青路面,散发着热气。戈尔达耶夫的车排在车队里。他把鸭舌帽盖在脸上,坐在司机室里打盹。十来个人在火毒的太阳下玩“骗子”。他们有气无力地玩着,劲头不大。一些穿黑色长衣裙、戴花头巾的茨冈女人围着自动加油器荡来荡去,朝司机们跟前凑,要替他们算卦,有的干脆就缠着要钱。
“哎,美男子,我来给您算算命吧!”戈尔达耶夫听到一个有些沙哑的女人声音。他歪着头,从帽沿下斜眼一看:司机室旁站着一个抱小孩的年轻茨冈女人,乌黑的头发梳成一条象乌鸦翅膀一样蓬松的大辫子。
“给我个金币,我的宝贝儿,我就把你过去和未来的一切都告诉你,毫不隐瞒,还有你心里为什么愁闷……”说着向他瞟了一眼。
在这使人无力抗拒的挑逗的一瞥之下,戈尔达耶夫感到很不自在。他掏出一张三卢布的纸币,打开车门,把钱递给女人。女人马上抓住他的手,扯向自己,动作十分麻利。
“你这么帅,处处动人,所以女人们都爱你,顺心如意的事就在你床头,可你为什么忧郁,我的宝贝儿?因为你自己离开了美人儿,而现在又在想她,苦恼,生气……”
“喂,好啦、别搞巫术了,滚开,”他想把手抽回来,但是茨冈女人撰得很紧,她把一岁的孩子放在司机室的踏板上。
“等等,我的宝贝儿,我看你的美人儿不妙,你再也不会见到她了……”茨冈女人凝视着戈尔达耶夫的手心,并用一个指头在上边比划着。“你会害病和痛苦很久的”。
“什么,什么?”戈尔达耶夫吃惊地反复询问着,并且用力把手从茨冈女人有力的手指中抽出来。“够啦,走开!”他砰的关上司机室的门,开动了引擎。
“再给我一个金币,美男子,我会告诉你以后的事!”茨冈女人轻佻地向他使了个眼色,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双手把小孩托起。“为什么这么孤独,啊?没有妻子和亲人,也没有家!”
戈尔达耶夫皱起眉头,不去理她……

……文卡·切列帕诺夫的话声又打断了戈尔达耶夫的回忆:
“我有个姐姐,她跟丈夫离婚后回到家,母亲父亲都骂她,可是我可怜她。如果女人和丈夫离婚,那首先是丈夫的不是,罗贝尔特·彼得罗维奇,您不这么认为吗?”
“不知道……”戈尔达耶夫声音嘶哑,胡乱地答道。他瞪大眼睛瞧着车外一片空旷的大地,紧紧把住方向盘,手腕一阵疼痛。“你喜欢胡说八道……为什么总是男人不对?女人们哪?都是圣洁的?住嘴吧,文尼亚民……我听腻了……她们表面上软弱,可实际上……她们可以迫使任何男人绝对服从。”
“不,罗贝尔特·彼得罗维奇,我说的不是这个……您没有懂我的意思……这件事我曾跟大伙儿在宿舍里争得不可开交……照我看,问题非常简单——既然女的走了,就是说,男的没能留住,也就是说,他本人的不是……我判断得对吗?”切列帕诺夫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他的话象蚁子的叫声,离得老远,老远……
戈尔达耶夫在听,但是什么也没听见。他的思想又离去了……

……他把车径直开到她家,飞驰进院,紧急刹车,险些撞了墙。他跑进楼洞之前,先看了看四层楼她家的窗户,窗子亮着,她在家。他顺楼梯跑上四层,靴子咔咔作响。他按响门铃,好久没有人开门,随后听见一个孩子的声音,房门终于打开了。
“你?”她眼中落出惊喜,但马上又换了一副冷淡和凶狠的面孔。“你来干什么?”
“你……活着?”他吃力地喘了口气。
“‘活着’是什么意思?”她感到受辱地扬起头。
“那个鬼巫婆!”戈尔达耶夫心里有如一块石头落地,大笑起来。“我当时就认为她在胡编!”
“你干什么来啦?”
“找你……让不让我进去?”
“你走时又想些什么来着?”
“什么也没想……走就走了。现在不是又来了,”他刚想进屋,可她挡住了他的去路。
“够了,罗巴。我的心可不是拔着玩的三弦琴。你走吧。”
“薇拉,我象发疯似地开了一百公里的车……”
“为了什么?”
“你怎么这样,我不是说了嘛,找你。”
“为了什么?”她淡漠地瞧着他,象面对一个陌生人或者她不喜欢的人那样。
“我说过了,来找你!来找你的!”
“我不再需要你了!那次咱们不是永远告别了嘛。你自己说过,见好就收嘛。”
“别说了,薇拉,人一时犯混什么说不出呀,”他还想走进过道,可她又一次挡住了他。
“走开,罗巴,咱们别再互相折磨了。”
“那怕给我点茶喝哪。”
“不行,我这儿有客。”
“谁?”
“你管不着。”
“谁?”戈尔达耶夫蹙起额头,向她靠近。
“滚蛋!”她退进前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戈尔达耶夫一边用拳头使劲捶门,一边喊道:
“薇尔卡,开门,不然我把门砸了。”
“不开,滚。”
“薇拉,开开吧,我真心地求你啦!”他又打起门来。可是没有人理睬,只有隔壁一位好奇的女人探了探头。戈尔达耶夫冷笑一声,慢慢顺楼梯走了下去。
他走到院子,又马上抬头看了看她住房的窗户。他不时用力地吸烟,又把浓浓的烟气喷吐出来,呆呆地站了好久。忽然,他心里一亮。他把烟头使劲吐掉,重又朝楼房走去。不过,没有去门洞,而是直奔有排水管的坡壁而去。他站了一会儿,凝神细想着。从运动场的丁香丛里,不时传来阵阵悠扬的吉他的乐曲和高亢的歌声。
戈尔达耶夫挽起衬衫袖子,抬头朝楼上打量一下,就顺排水管向上爬去。洋铁皮发出刺耳的轧轧声和干裂声。戈尔达耶夫用靴尖顶住墙壁,两手抱住排水管,将身子拔起。他慢慢地、一米一米地顺着墙壁往上爬,他流汗了,衬衫贴在背上。
忽然,有脚步声穿过院子,戈尔达耶夫立即停住不动。楼洞里传来关门声,随后又是一片寂静,只剩下灌木丛中孩子们在吉他伴奏下的唱声。戈尔达耶夫终于慢慢地爬过三层。他向明亮的窗内窥视了一下,整整一家子正坐在屋里看电视——有穿着条纹睡衣裤的父亲、穿着薄长衫的母亲和两个小男孩。电视正在播放新闻节目。戈尔达耶夫喘了口气,又接着爬。离四层不远了,一节排水管忽然发出可怕的吱吱声,脱落下来。戈尔达耶夫只觉得自己和管子一块慢慢离开了墙壁,朝无底深渊落去。他试图用一双手抓住嵌在墙里的管子接头,可是手一滑抓了个空,他便从上面跌落下来。洋铁管发出令人恐惧的隆隆声。
他没有跌到墙根的沥青道上,而是摔在松过土的花坛里,没有受伤。一节排水管顺沥青地面滚出老远。丁香丛中的孩子们给吓呆了。顿时中断了歌声。
戈尔达耶夫闭着眼,两手摊开,躺在温润、松软的土地上,侧目细听:我是否活着?
听到不少人的脚步声,戈尔达耶夫很快被五六个小伙子和姑娘团团围住,他们都惊恐地眼着他。
“活着?”
“他是从四层上栽下来的。”
“要不要听听心脏?”
“太可怕了……万一死了呢……”
“朋友们,赶紧叫急救车来。我去,我来打电话”……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远了。
“他干嘛往那儿爬?”停了一会儿有人问道。
“说不定是个小偷?”
楼洞里一声门响,接着,戈尔达耶夫听到薇拉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上帝呀,罗巴,亲爱的,”她跪在他身边,把他的头紧紧接在自己胸前。戈尔达耶夫先是深深叹了口气,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薇拉大吃一惊,一跃而起。戈尔达耶夫仍旧躺在地上发疯似的大笑不止。
“他刚才是休克了,”一个孩子说。
“混样儿,”薇拉感到受了侮辱,说道。“可惜没有把你摔成八半——忘了,该把你埋了。”
“呶,呶,”戈尔达耶夫止住笑声,说道,“不用忙着埋葬。”
薇拉没有答话,朝楼洞奔去。
“薇拉·尼古拉耶夫娜,请不要关门,”戈尔达耶夫恳求道并想站起来。他掐住后腰,哎哟一声。
“会不会摔骨折了?”有个孩子问。
“命运折断了,”戈尔达耶夫冷笑一声,痛得直皱眉,捂着腰,慢慢朝楼洞走去。
这时,打电话的那个孩子跑回来告诉大家:
“说是过半小时来,”他看到戈尔达耶夫已经不在,慌了手脚。“他哪儿去了?”
“迎急救车去了!”有个孩子笑着答道。随后,又叮叮咚咚、无忧无虑地弹起了吉他。
薇拉还是投有给他开门。他白按了一、两分钟的门铃,用拳头打门也没有用,只好坐在门旁的楼梯上,点起一支烟等着。他等得心急如焚,身边的烟头已堆成一小垛。

夜里两点左右,戈尔达耶夫开始打磕睡,门锁终于轻轻响了一下。接着薇拉让个黑瘦的小伙子从屋里走到楼梯口。她自己从门缝里观察着会有什么动静。
戈尔达耶夫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身体一动没动。小伙子刚想小心翼翼地从他身旁走过,戈尔达耶夫伸出一只脚,拦住了去路。
“你叫什么名字?”他仍坐在原地问道。
“你管得着嘛!”
“别横,否则我立刻把你打成残废。”
“嗯,我叫维佳,怎么着?”
“维佳,不许再来这儿。”
“为什么?”
“维佳,你这么年轻、漂亮,你想从孤独的老妈那儿得到什么?”
“那你要从她那儿得到什么?”
“我嘛……爱,懂吗?悲痛的……无法挽回的,”戈尔达耶夫长叹一声,甚至开始可怜起自己来。
“明白了……让我过去吧……”
“过去,记住我所说的……否则,我让你所有的工资都用来买药……”
小伙子下到楼梯的拐角处,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解说道:
“傻瓜,我是她的表弟……我从科尔苏卡尔母亲那儿给她带了些礼物……”说完便朝下跑去。
“维佳,等等,维佳!”戈尔达耶夫跳起来,身子探过栏杆。“你干嘛不早说?”
维佳没有答理他。可是,薇拉这个狡猾的女人没有关门就走开了。
戈尔达耶夫走到虚掩的门前,轻轻推开门,立即看到黑暗、空旷的前室深处,闪现出一道暗淡的光亮。戈尔达耶夫木然地在敞开的门前站了好一会,然后转身离去。
薇拉一直在屋里等他。她朝过道里瞥了一眼,只见房门敞开,楼梯口空无一人。她轻轻呜咽一声,狠狠地挥了挥拳头……

司机们在一个城镇里吃晚饭。这里过去是哥萨克边防哨镇。玻璃、混凝土结构的餐厅就盖在大道近旁,橱窗灯火通明。这里供应夜间过路行车人员膳食。汤菜、肉饼、甜煮水果——简便、实惠。大家默不作声地吃着。司机们闷闷不乐地想起了在桥上抛锚的那辆车。
“这个费多特金真是个骗子!”列皮耶夫突然用拳头击了一下桌子。“他煽动的!走这样的路,人会死了个球的!”
“现在乱嚷嚷有什么用,反正也回不去了,”卡迪尔库诺夫疲惫不堪地搭了腔。
“姑娘,再来两份肉饼……”
“老粗们,别撑破了肚子,”戈尔达耶夫警告说。“不然会犯困的。”
“罗巴,你的新副手怎么样?”
“雄鹰。跟他一块去北极也不会害怕的。”
“嘿,文尼亚,圣灵,喝家酿啤酒和葡萄酒,喜欢姑娘和电影吧!”
大家都笑了。
“文尼亚,你究竟为了什么要表现自己的热情呢?要不然,现在已经在喀山家中,同爸爸、妈妈拥抱了?!”舒拉迪舍夫嘲笑地拖着长音说。
“你从来也没有这么干过,对不?”戈尔达耶夫眯起眼睛,不乐意地望着舒拉迪舍夫。
“我怎么啦,病了不成?”舒拉迪舍夫笑着说。
“是的,老弟,你是我们之中最壮实的。好,现在你开头车带路。”
“为什么要我?”舒拉迪舍夫感到委屈。“一路上都是列皮耶夫打头阵的,还是让他带路吧。”
“可现在由你来带路,”戈尔达耶夫的话声变得瘄哑而愤恨。“否则,我叫你一路在散热器前跑,”他站起身来。“男子汉们,上车。文尼亚民,别紧说啦,没时间了……”

雪还是下个不停。鹅毛大雪一团团打着旋子飘落在地上。沉重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向着黑夜和暴风雪中驶去。引擎怒吼,前车灯射出的光亮,把黑暗中洁白的雪幕撕开了。
戈尔达耶夫站在司机室的踏板上抽烟,不顾扑面的飞雪,目送车队的车一辆接一辆地“融化”于暴风雪之中。切列帕诺夫打开半导体收听新闻报道。戈尔达耶夫终于坐进司机室砰的关上沉重的车门。
“喂,老天爷帮帮我们的忙,”他嘟哝一句,随后用力拉换档杆,挂上一档。
最新消息说,顿巴斯“五·一”煤矿煤产量达到百万吨,从“克列缅楚格厂”传送带上开下了第二十万辆卡车,下塔吉尔的冶金工人们提前五天完成了钢和钢材的计划任务,第一条科克契塔夫拖拉机生产线已经投产……来年元月一日,沃罗帕耶夫斯克市水电站开始截流。
“唔,说到咱们了。”切列帕诺夫自豪地笑了。
“为什么说咱们?”戈尔达耶夫没有弄懂。
“那怎么着,沃罗帕耶夫斯克市水电站,咱们开车往那儿去截流,所以说,谈到咱们了。”
“对,对,文尼亚民,”戈尔达耶夫点了点头。“是你这样的人撑着天哪……”
“您是想说,象我这样的傻瓜?”
“不,聪明人……等你到喀山,她不想嫁给你了,那时候看你怎么办?”
“我走开呗……”切列帕诺夫耸了耸肩。
“衣物呢?熟皮子短袄哪?”戈尔达耶夫开心地问。
“那礼物还有什么用?难道我还能再回去?您认为我是个虎头蛇尾的人吗?”
“不,文尼亚民……看来,你还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戈尔达耶夫皱起眉头。“我担心,往后你会学上别的……”
“眼下没学上……”
“象教徒们说的那样,愿上帝保佑,”戈尔达耶夫笑道。
在厚厚的积雪中前车灯的光线突然照到了前边汽车的车身。戈尔达耶夫赶紧把车刹住,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忽然大声呵叱道:
“那么自在,在过命名日?去了解一下,怎么回事?”
听到喊声,切列帕诺夫浑身一震。他瞧了瞧戈尔达耶夫。从眼神中,戈尔达耶夫明显看出了切列帕诺夫的委屈和不满。
“能不能不喊?”切列帕诺夫低声说。
“如果你真是个特别人物,那就该机灵一些。”戈尔达耶夫慵懒地说,“快去!”
切列帕诺夫从司机室钻出。暴风雪凛冽无比:大团刺骨的雪花伴着狂风,不住地旋转飘落。他在齐膝深的雪里趔趄前行,好不容易走近前面一辆汽车。在前车灯的光亮中,他看到司机们都在车子周围忙得不可开交。这辆自卸卡车整个斜陷了下去。右边的车轮滑进排水沟,车身歪向一边,司机猛力冲车,前后移动,都无济于事。车轮打着空转,不断把下边的积雪向四面抛起。四个司机凶神附体般地挥锨挖雪,嗓子都喊哑了。
“来,来,再来!稍稍往前,再往后!好啦!”
发动机猛一阵轰响,由于用力过度车身抖动不已,向前一窜,又陷了下去,雪已没过车轮的轮壳。
“停一下!弟兄们,需要找根拖曳索,”列皮耶夫大喊一声。“把缆绳拿来!舒拉迪舍夫,拿缆绳!”
这时候,切列帕诺夫弄到一把铁锨,也跟着挖雪。他干得得心应手,动作麻利,还有两个司机也重新抄起铁锨。
舒季科夫和卡迪尔库诺夫终于把缆绳拖来,好久才把它拉直。在严寒中钢丝变得更加僵硬,冻僵的手也不听使唤。暴风雪仍在狂吼。大家终于想出了巧妙的办法把缆绳搭好,挂到前边的一辆车上。
“尤尔卡,你来开!慢点开!慢点,慢点!”
这辆停在路上的自卸卡车怒吼一声朝前驶去。缆绳象一根琴弦,紧紧绷直,似乎即刻就要拉断。说来也怪,牵引的卡车朝前动了,可抛锚的那辆车却纹丝不动。原来,数十股钢丝编成的缆绳被拉长了。紧接着,牵引的卡车摇摇晃晃地扭到一旁,险些也滑出路沿。
“往左打,母狗爪子!”列皮耶夫大吼一声。
“尤罗加,往左打!”他跳上卡车踏板,继续喊着。“别加大油门!要慢,要慢,跟你说哪!好汉们,喂,咱们来猛推一下!一齐来!”
于是,司机们象苍蝇一样,紧贴在车子周围,双腿深陷在雪里,使劲猛推。
“一齐使劲!再使劲,车动了!”
同庞然大物相比,人们使的劲儿尽管小得可怜,可毕竟……抛锚的卡车晃动一下之后,缓缓朝前移动了。看来,它缺的就是这点微不足道的力量。
“乌——拉!使劲,使劲!车动了!”司机们一边兴高采烈地叫喊着,一边奋力推车。
抛锚的卡车终于慢慢地爬上了路面。
“要知道我们的厉害,乌——拉!”切列帕诺夫比谁都卖劲。

……罗贝尔特·彼得罗维奇吸了一口烟,仔细瞧着路线图。然后,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薇拉的脸一直在他脑海中闪现,她笑容可掬,蓬松的头发披在肩上。忽而,她的脸上显出极度惊恐的神情,眼晴变得暗淡无光,恐俱地看着他。他清楚地听到她张开微微颇动的丰满的双唇问他:
“罗巴,罗鲍奇卡,你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戈尔达耶夫的头猛地一晃,他双手搓搓脸:
“嘿,活见鬼……我全身好像散了架……’
满怀胜利的喜悦切列帕诺夫钻进司机室:
“喂,干得真漂亮!车身陷下一半,竟给拖出来了!用手推出来了!”
“好样的……”戈尔达耶夫漠然地说着伸手挂上了档。车队又开动了。暴风雪仍未平息下来。大雪密密实实地扑落在档风玻璃上。
切列帕诺夫冻得浑身发颤,蜷缩在角落里,双手伸进短上衣的袖口里,把毛茸茸的狐皮帽子低低地拉到眼睛上。
戈尔达耶夫斜眼看了看他,从座位底下拿出一个行军水壶,递给文卡。
“这是什么?”文卡问。
“伏特加,喝一口就缓过来了。快该你开了。”
“不,我不想……”文卡答道。上下牙直打架。
“听我的!”戈尔达耶夫已经在下命令了。
切列帕诺夫顺从地接过行军水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不住地摇头:
“嘿——嘿,真苦……’
戈尔达耶夫夺过行军水壶,藏回座子下边。
“我跟萨什卡,我的另一个朋友,有一回开运输车在雪地里抛了锚……情况很紧急……我们越来越冷,要冻死了,”切列帕诺夫昏昏欲睡,嘟哝着说。“开始作梦……我们围着运输车转。我们是在给部队送食品来着。后来萨什卡想起还有酒精哪……好啦,我们就喝了……援军终于找到了我们,可我们都醉了,醉得不省人事,可都活着……”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声音越来越小,模糊不清,接着,头耷拉到胸前,很快就安静地睡着了。狐皮帽子滚到了司机室的地上。戈尔达耶夫拾起帽子,关怀地给文卡戴在头上……

……天快亮时,他们换了座位。暴风雪依然未停,干净、稠密的雪片不住地飘着。萎缩、寒冷的黎明姗姗来临。戈尔达耶夫疲倦地抽着烟。文卡紧把住方向盘,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紧走在前面的卡车。在暴风雪中,它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
“挂三档,”戈尔达耶夫说。
切列帕诺夫挂了三档,卡车确实跑得轻便多了。切列帕诺夫感谢地瞧了瞧戈尔达耶夫,重又凝视着前方。雨刷有节奏地摆来摆去。
“别这么紧张,否则,过两个钟头你就成僵尸了。”戈尔达耶夫又一次提醒他,“放松。”
“我不行……做不到……”
“你试试……靠在椅背上……伸开腿。”
切列帕诺夫试了试,马上又直起腰,身子前倾着。
“你干嘛不去喀山……去自己未婚妻那儿?”戈尔达耶夫忽然问道。
“我说过——害怕……可后来,当我想去的时候,工作又堆成了山。修车厂只有几个机械工,我能走吗?我走了,整个活都得停。”
“那又怎么着?你不是爱她吗?”
“当然爱啦……”
“那就该马上去她那儿。”
“工作呢?”切列帕诺夫瞥了他一眼。“我不能这么干。”
“咳,文尼亚民!”戈尔达耶夫哈哈大笑起来。“你简直是个未来世界的人!”
切列帕诺夫好像受了侮辱,斜了他一眼,对他的揶揄什么也没说。沉默了一会儿,戈尔达耶夫忽然说道:
“把地图拿来……”
切列帕诺夫从怀里掏出地图,递给他。戈尔达耶夫打开地图,扭亮司机室的灯,仔细查看起来。
“很快就到去科尔苏卡尔的岔道口了……好像在三百四十公里处……雪可别把它给堵上了……”戈尔达耶夫喃喃地低声说。“从岔道口到科尔苏卡尔不到十五公里……半小时能到……”。
“您不顾一切一定要去吗?”切列帕诺夫想起两人刚才的谈话,忽然问道。
“什么?”戈尔达耶夫不明白他的话。
“啊,如果您曾有过爱情的话?”切列帕诺夫说道。
“我?”戈尔达耶夫突然缄默不语。“……要是我如果……”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由得火冒三丈,大声喊道:“活动家,减速!车都拖着走了,没看见吗?”
切列帕诺夫照吩咐作了,可他仍然问道:
“那么您究竟准备怎么办,罗贝尔特·彼得罗维奇?”
“就这么干,如果我爱上一个人,那就不顾一切——即便去天涯海角,即便让鬼吃了,明白吗?”
“您有过这种情况?”
“会有的……”
“这是怎么回事?”文卡吃惊地把整个身子转向他,两手松开了方向盘。就在这一瞬间,自卸卡车平稳地、不紧不慢地滑进了排水沟,保险杠陷进荒野的积雪之中。
“往右打轮,马大哈,往右打轮!”戈尔达耶夫喊了起来。可是,晚了,沉重的汽车已经失去控制。
“往后倒!”
发动机吃力地吼叫着,车子猛然一动,倒不了了。
“往前,猛踩油门,油门!”戈尔达耶夫推了一下切列帕诺夫的肩头。“躲开!”
切列帕诺夫让出驾驶的位子。戈尔达耶夫使出浑身解数想使车子摆脱大雪造成的困境,但一切都徒劳无效。卡车反而越陷越深。
他们想利用铁锨挖出车轮。暴风雪在怒吼,在呻吟,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盘旋飘落的密密实实的白雪犹如其大无比的帷幕。
他们挥动铁锨,挖得筋疲力竭,脸冻麻木了,寒风直透骨髓。子是两人只得钻进司机室休息片刻。
司机室内挺暖和,仪表盘上的小灯发出舒适的光亮,发动机不紧不慢地突突响着。声音不大,似乎要给人一些宽慰和鼓舞。
“趁发动机没灭火,总有希望,”戈尔达耶夫说。
切列帕诺夫没有吭声。戈尔达耶夫拿出行军水壶,喝了口酒,然后点起一支烟。
“喂,活动家,干嘛不说话,函授未婚夫?”戈尔达耶夫终于问道。
“干什么?”文卡反感地瞧了瞧他。“罗贝尔特·彼得罗维奇,我已经请求过您,别这么叫我。我再一次请求。”
“好啦,我不叫了。”戈尔达耶夫笑着说。
“说点什么,议论议论,进行哲理性分析……关于生活,关于爱情。”戈尔达耶夫的话带着怒气。“咱们现在还得在这儿呆好久哪!”
“大家会回来找咱们的。”切列帕诺夫充满信心地说。
“白等,”戈尔达耶夫哼了一声。“这可不比你在军队里。他们到清晨才会发现咱们没了。”
“为什么非得到早晨?”
“因为……谁会想到回头瞧瞧呢?”
“如果他们早发现咱们没有了呢?”
“反正他们是不会转回来的,调不转头。在这么大的暴风雪中……他们不敢。”戈尔达耶夫把车门打开,朝外边探视一下,马上又把门关上。
他们重又长时间沉默起来,一直摸黑坐着。忽然,戈尔达耶夫把灯打开,拿过地图,开始认真琢磨,勉强能听得到他的喃喃自语:
“这样……这样……照时间看,刚好该是在对面……咱们还有多少油?”他瞧了瞧油表。“差不多够用六个钟头……唉,上帝和魔鬼,救救我们吧!”
他关上灯,坐得更舒服些,手把住方向盘。发动机吼了起来。戈尔达耶夫先让车稍向后退,然后猛然换档,朝前冲去。大马力自卸卡车由于这股猛劲而剧烈颤动起来,朝前动了几步,又停住了。戈尔达耶夫毕竟是一个技术高超的驾驶员,他及时往后倒了倒车,再次朝前冲去。卡车在难以爬出的雪里一米一米朝前挪动。戈尔达耶夫无情地迫使发动机发挥出它的最大效能。
“来,亲爱的,晃动一下,再晃动一下……”他从牙缝里缓缓地说,额头渗出了汗珠。“慢慢的……晃动一下,走,就这样……”
这时,切列帕诺夫开始不安了。戈尔达耶夫不知要把车住哪儿开,离公路越来越远,差不多已有一公里多,切列帕诺夫感到莫明其妙。
“咱们往哪儿走?”他问。戈尔达耶夫没有回答,或许是没听清楚。
“公路在后边啦!”文卡喊起来。“咱们去哪儿呀?!”
“去科尔苏卡尔!”戈尔达耶夫果断地说。
“为,为什么?”
“你别管!”
“我干嘛不管?咱们该去沃罗帕耶夫斯克,罗贝尔特·彼得罗维奇。工地上在等着咱们哪!”
“还有一条路通科尔苏卡尔!更方便!”
“咱们到不了科尔苏卡尔的!反正咱们得抛锚!油也不够!”
“住嘴!”戈尔达耶夫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关你小牛犊子什么事!”
“工地上的人们在等,等着咱们哪,我也看过地图,从科尔苏卡尔没有去沃罗帕耶夫斯克的路!”
“住嘴!”戈尔达耶夫再一次恶狠狠地说。
切列帕诺夫整个身体探过去,仿佛要去抓方向盘。戈尔达耶夫一只手把他推到司机室的另一边。切列帕诺夫侧身撞在车门上,他有来象是屈服了。戈尔达耶夫仍固执地朝前开着。积雪几乎拥到车帮上了,行车时速不超过十公里。
忽然,切列帕诺夫灵机一动,象游蛇似地顺车座滑下去,突然从仪表盘发火装置的眼孔拔出钥匙。马达猛然一振,噗噗几声就熄了火。戈尔达耶夫被他的决断行动惊得目瞪口呆。切列帕诺夫把钥匙塞进短上衣的内兜,跳出汽车。
戈尔达耶夫一动不动地呆里了儿秒钟,恨得直咬嘴唇。他向外望了一眼,切列帕诺夫的身体挺立在散热器旁。车槽里,雪堆了成一座小山,卡车看起来活象一个驼背的远古期动物。
“文尼亚民,拿钥匙来。”戈尔达耶夫竭力保持镇静。
“我不给。”
“我在求你,听到了吗?”
“我不给。您有什么权利离开公路?”切列帕诺夫站在齐膝深的雪里,两脚象跳舞一样跺动着,在自己周围踏出一小块平地。“您要是去科尔苏卡尔,那就是对大家的藐视,对不?人们可是在那边等着哪!工地呀!好几千人!他们的计划全吹了!您干什么要在这样的天气去呢?我放弃了自己的休假日,为的是支援别人,可您藐视大家,对不?只要自己舒服就行?!”切列帕诺夫几乎喊了起来,从话中听出他在流泪,“现在讲这些晚了,文卡。”戈尔达耶夫勉强抑制住自己。“咱们己经离开了公路。”
“可以回去嘛!甚至会比去科尔苏卡尔还容易!”切列帕诺夫固执地反驳道。
“咱们要去科尔苏卡尔,”戈尔达耶夫慢条斯理地说,他从卡车上下来,不慌不忙地朝切列帕诺夫走去。
“请您去吧!走着去!卡车是公家的,我要把它开到公路上去!”
“你能开?你连十米也开不了,给我钥匙,社会活动家。”
“我不给。”
“对汽车负责的是我,而不是你,明白吗?”
“反正我不给,打死我也不给!”切列帕诺夫大声喊着。
戈尔达耶夫没有吭声,他慢慢走了回来,坐进司机室,点起一支烟。暴怒使他感到窒息。他可以用力从“软骨头”那里夺过钥匙,可不知为什么又出不了手,于是他闭上了眼睛。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心底,一段往事出现在眼前……

……那时,他出车回来。一大清早,万籁俱寂,他朝薇拉家走去。组合式五层楼房的窗户敞开着。
他顺楼梯走上去,按过门铃,把皮上衣从二个肩换到另一个肩了。她开了门,从里面直奔过来拥抱他,抱得很紧很紧,戈尔达耶夫几乎停止了呼吸。
“薇拉,你憋死我了,松开……”
“就是想憋死你!”
“好像有一百年没见面了。”
“多少?”
“什么,多少?五天呗——有什么了不起!”
“哎,罗巴,罗巴……”她吻了他好一阵。“对你来说是五天,可对我……一百年过去了。”
然后,她去厨房给他做饭。他狼吞虎咽,把饭菜一扫而光。她瞧着他吃,露出微笑。两个人就象初识之夜那么愉快。
“叶戈尔卡开始犯混了,管不住他。昨天他用弹弓把一层萨沃辛家的玻璃打碎了,人家来骂了。波兰牛仔裤也撕破了,还跟什么人打过架。我费好大劲才弄到这种牛仔裤……你跟他说说吧,罗巴……当父亲的。”
这时,他抬起头,停止咀嚼,眼里显出困惑不解的神情:
“那是谁呀?”
“嗯,嗯……我不知道……”戈尔达耶夫哼哼哈哈地说。“你提点简单的问题吧。”
“可他认为你是他父亲。我亲自听见他对孩子们说:‘我爸爸是转运站司机’。他说得很自然。”
“我说——算了,他还是个孩子,可你为什么也这么说呢?”
“难道当父亲不好吗?”
“但他不是我的,”戈尔达耶夫生气了。
“你是想要你自己的?”她微笑着问。
“要生孩子,得先结婚,”他生硬地答道。“不过对不起,我有我的老规矩……农村的……”
她两眼中的光彩即刻消失了,双手在桌上不知作什么好,她摸摸杯子、匙子、糖缸,不敢正视他。
“那么……咱们是什么关系?”她终于问道。“就是一般情人,啊?”
他瞧了瞧她,一切都明白了,懊恼立即显现在脸上。
“你瞧,又来啦。你要知道,这些话真让人讨厌。咱们一起过就一起过呗,还要怎么着?”
“罗巴,请原谅,我再也不说了。”她说得干巴巴的,连嗓音也变了,扭身离开了厨房。
戈尔达耶夫把盘子推开,凝视着窗外。过了一会儿,薇拉走进来,用低沉发涩的声音说道:
“去睡吧,我铺好床了。”
“那你呢?”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我该上班去了。还得把叶戈尔卡送到幼儿园去。”
他在抽烟,过了许久,瞧着窗外,最后说:
“我去宿舍里睡个够……”
“随你便吧,”她又走开了,回到屋里。
戈尔达耶夫拖延着没走。他听到薇拉在屋里把叶戈尔卡叫醒,给他穿衣服,跟他在说话。忽然,她故意大声地喝斥:
“别调皮,为了你,我上班要迟到了!什么爸爸?你根本没有爸爸,罗巴叔叔不是你爸爸,他就是叔叔!”
戈尔达耶夫站起身,把香烟揣进衣袋,走出楼房。他内心感到空虚,却仍执拗地不愿相信他自己在欺侮人。他内心犹豫不决、举棋不定,可要他屈服、同意——这又不是他的性格。

……现在也同样,他正坐在愈益冷下来的司机室内。该死的切列帕诺夫拒不交出钥匙,在散热器前边冻着。戈尔达耶夫捻熄烟头,又往外瞧了一眼,厉声招呼:
“社会活动家,会冻死的!快进车来!”
切列帕诺夫没有答话。
“我跟谁说哪?!嗯?!”
“我不来!”文卡·切列帕诺夫用冻得发干的声音回答。
“哎,你……”戈尔达耶夫透过牙缝骂道。他从司机室钻出,朝文卡走去。
“咱们回不了公路啦,明自吗,笨蛋!你瞧,给雪封住了!往前没有路——咱们过不去。反正得陷车,你倒是想想哪!雪老这么填,天亮前就用不着埋葬了!”
“那你为什么要钥匙?”切列帕诺夫和他讲理。“您走着去吧,我就呆在这儿。”
他们彼此瞧着对方,谁也不说话。天已渐渐破晓。

……沃罗帕耶夫斯克市水电站,人们正在准备断河截流。工地主任古罗夫、总工程师、汽车纵队队长、截流主任和其他处的工程师们一清早就在巡视自卸载重卡车的队列。所有车辆就象在接受检阅那样排列着。每辆车旁都站着一名驾驶员。古罗夫同驾驶员们一一握手问好:
“自我感觉如何?有什么意见吗?车子正常?”
“一切就绪,瓦列里·阿纳托利耶维奇,已作好截流的准备。”
“速度要快,来个突击。”
“能办到,瓦列里·阿纳托利耶维奇。”
“从坎迪姆开来的‘克列缅楚格厂’卡车到了吗!”古罗夫问运输队队长。
“快到了他们在途中遇到暴风雪,可能会迟到。”
“只有一昼夜的时间,没有这些‘克列缅楚格厂’卡车,咱们来不及。你看呢?”古罗夫瞧了截流主任和总工程师一眼。
“咱们一昼夜来不及,”截流主任摇摇头。“至少还需要六、七辆车。”
就在这时候,调度所里闯进一个敞着棉背心、笑逐颜开的女司机:
“来了!坎迪姆来的‘克列缅楚格厂’卡车到了!!”
五辆卡车卷起雪雾,顺大路开向一长排砖瓦结构的车库。调度所对面是工地指挥部。卡车开始沉重而缓慢地停了下来。格拉迪舍夫从头一辆车的司机室跳出,下意识地用帽子拍打着靴子。建筑工人们即刻把他围住了。
“啊,好样的,男子汉,来得真及时呀!”
“怎么只有五辆?”调度员不安地问。“应该是九辆。”
“一辆卡在立古耶夫斯克桥上,三辆……耽搁在途中,显然……要来晚了……那边有暴风雪……”

……戈尔达耶夫和切列帕诺夫仍然沉默直望着对方。
“拿钥匙来,要不我就把你埋在这里,”戈尔达耶夫从牙缝里一字一板缓慢地说。
“不……”切列帕诺夫轻轻摇了摇头。
戈尔达耶夫猛然一把揪住他的短上衣,拉锁嚓的一声扯开了。切列帕诺夫没有反抗。戈尔达耶夫一只手伸进内兜,摸到了钥匙。
“我想,您毕竟是个人……”切列帕诺夫轻蔑地冷笑一声。“可您……分文不值……我甚至不愿同您打架……”
戈尔达耶夫用力把他推开,朝汽车走去。
戈尔达耶夫开始发动车,他踩离合器,让卡车向前冲,可是,卡车这时全被雪盖住了,想要摆脱雪的束缚的种种尝试都失败了。他先把车稍向后倒,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朝前冲,但他很快就清楚地意识到,已经没有指望了。油表的指针无情地渐渐指向零。
切列帕诺夫开始周身僵硬,可是他不到车跟前来。
“拿铁锨,在前边挖雪!”戈尔达耶夫从司机室探出头来,喊了一声。
文卡对他未予理睬。暴风雪慢慢停了下来,寒风开始驱散天空中一块块块状的沉重的乌云。
“喂,共青团员,你妈的!”戈尔达耶夫怒火中烧,拳头朝膝部一击,抄起铁锨钻出驾驶室。“你在会上学会了花言巧语!谁都不需要咱们了,明白吗?断河截流已经开始了!再过两昼夜谁也不会记得咱们了!”
戈尔达耶夫气急败坏地开始挖雪。他一直干到筋疲力竭。切列帕诺夫站在不远的地方,冷得不住地跺脚。
“哎,函授未婚夫,”戈尔达耶夫直起腰,吃力地喘着气说。“你最好是去你的喀山……我担心未婚妻要见不到未婚夫了……”他钻进司机室,踩住离合器,挂上一档。卡车由于用力过猛,吼声隆隆,可还是没有离开原地。后轮在雪中原地打转,越陷越深,轮下的积雪飞溅。戈尔达耶夫又试了几次,毫无办法。他疲惫不堪,仰在靠背上抽烟,两只手不住地颤抖着。他思索着该怎么办。
出乎意料,切列帕诺夫爬进了司机室。他冻僵了,蜷缩在角落里,冷得上牙磕下牙。
“燃料只够用半小时了,说不定还少些,完了!”戈尔达耶夫斜了文卡一眼。“谁也不会知道,你的坟堆在什么地方。”
“都是由于您……”切列帕诺夫上牙磕下牙,打着战说。“活该了……让您受良心的谴责吧……”
“等咱们冻死时,已经谈不上什么良心了,”戈尔达耶夫冷笑一声。“总之,什么都不会有了……”
“您反正都一样,可我不。”
“什么不?”
“大家将怎么说我。您蔑视大家,我可没……”
马达还在轻轻地响着。
“算了,如果咱们能活下来,我以后再跟你算帐,”戈尔达耶夫嘟哝道。
切列帕诺夫没有答话。马达又响了十五分钟左右最后嗤嗤放过气,无声无息了。
“完了,”戈尔达耶夫说。“燃料没了……该步行了,文尼亚民。”
“我哪儿也不去。”
“那你干什么呢?”
“我等人来救。我不能丢下车子不管。”
“不会有人来救的,文尼亚,不会的,”戈尔达耶夫烦闷地说。“咱们唯一的出路就是走着去科尔苏卡尔。车子最后总会被人们找到的……咱们回头也能来找,听见了吗?”
“您认为有必要,您去好啦。我就在这儿。”
“以后好叫各条公路的转运司机说,是我见死不救,把你留在这儿的?”戈尔达耶夫问。
“罗贝尔特·彼得罗维奇,您怕不光彩?”文卡冻僵的双唇勉强微微一笑。“罗贝尔特·彼得罗维奇,原来您还是个胆小鬼。”
戈尔达耶夫砰的打开车门,一把将切列帕诺夫从司机室揪出来,朝他下领打了一拳,但是拳头打空了,文卡敏捷地“闪开”这一击,抓住戈尔达耶夫的手,扯向自己。刹那间,戈尔达耶夫被撂倒在雪地里。戈尔达耶夫吃力地爬起身,怒不可遏地喝斥着:
“好啊,你这狗崽子!”他站起身,向切列帕诺夫猛冲过去。文卡往旁一闪,顺势一个扫堂腿踢向戈尔达耶夫,但戈尔达耶夫也懂这一招,急忙躲开,以长拳直捣切列帕诺夫的心窝。文卡弯下身子躲闪,又猛地把腰挺直。戈尔达耶夫刚想用掌沿砍他的脖子,可文卡把他的手接住了。他们都急于降服对方。文卡虽然显得瘦小些,可是肌肉却很发达。这时,他先放松戈尔达耶夫的手,但及时向下一扭,同时从下边补上一脚,再次把戈尔达耶夫撂倒在地。切列帕诺夫压在戈尔达耶夫身上,喘着粗气。
“罗贝尔特·彼得罗维奇,别这样……”切列帕诺夫吃力地缓口气说。“我在军队里是一级徒手卫士……”
戈尔达耶夫坐在雪地上,捧起雪,贪婪地吃着,然后瞧了切列帕诺夫一眼:
“文尼亚民,别犯混……”他声音不大,疲惫不堪。“今天我急需去科尔苏卡尔,你可明白……我有个女人在那儿……很好的一个女人……如果我不去,那她就糟了……会很糟的……我因为这个女人才同意跑车的,你明白吗?就是为了她呀……应该去,文尼亚……”
“她怎么啦?”切列帕诺夫忽然关心地问。
“我们吵架了……她到她母亲那儿去……打胎……可她要生的是我的孩子……我的,懂吗?我一生中的头一个……”
“罗贝尔特·彼得罗维奇,好,您去吧……我留下来看车……”文卡吃力地站起身,摸了摸肿胀的颧骨。“您别担心,我完不了。有机油,我会烧的。营救人员从飞机上很快会发觉的……”
“不,文尼亚,我不能把你丢下……我不能。”戈尔达耶夫摇了摇头。
“我不跟您去……您去吧。既然需要,那就该去。这我懂……”他又摸了摸颧骨,朝卡车走去,拿起一把铁锨。“去吧,不然,天黑下来您就走不到了。”
“你还想证实你是好样的,我不怎么样?”
戈尔达耶夫以一种积怨很深的眼光瞧了瞧他。“你是个没角的畜牲……”他从怀里摸出盛着伏特加的行军水壶,喝了一口,接着就蹚着齐膝深的积雪,东倒西歪地朝荒野走去。他径直朝前赶,前方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一条黑色的林带。
暴风雪逐渐平息下来,空中依然飘散着晶莹的雪粒。寒风在凄厉地呼啸着。
切列帕诺夫久久望着远去的戈尔达耶夫的背影,然后爬进车厢,开铲雪。他绝望地干着,直到腰背酸痛,手指麻木才停住手。他直起腰,从车里朝戈尔达耶夫走去的方向远望。戈尔达耶夫的身影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茫茫的原野在耀眼的阳光下闪耀生辉。切列帕诺夫喘了口气,又挥锨猛干起来……

……沃罗帕耶夫斯克市水电站汽车纵队调度所内,司机们围挤在桌子旁,仔细察看着地图。可以听到简短的问答声:
“他们会在什么地方抛锚呢?在哪个地段?”
“鬼晓得,这么大的暴风雪——伸手不见五指。”列皮耶夫答道。“我们自己好不容易才闯了过来……”
工地主任古罗夫一个人坐在桌旁,焦急地一边用指头敲打桌子,一边吆喝着:
“快想想看,他们可能耽搁在哪儿?”
“好像是这儿……对着科尔苏卡尔……”
“布祖诺夫!”古罗夫大声指令。“马上同军队联系,让他们派直升飞机去公路。”
“好,瓦列里·阿纳托利耶维奇。”
“瓦纽申!”
“我在这儿。”
“派拖拉机和推土机到公路线上去,带上燃料。”
“好的,瓦列里·阿纳托利耶维奇。”
“按计划截流马上得开始。伙计们,别打马虎眼,上车!”

……于是,截流开始了。大马力自卸卡车象一条没头没尾的链条,沿着弯弯曲曲的雪路驶向河边。它们先在岸边转弯,再倒车,离咆哮的河水越来越近。车子下到浮桥就刹闸,车身慢慢抬起,巨大的锥形混凝土旋向下滑去,咕咚一声落入河中,溅起黑白色的水柱和浪花。过一分钟,又一辆自卸卡车倒着过来,又一个混凝土锭落入水中。建筑工人们集挤在河岸上,注视着自卸卡车的紧张工作……

……戈尔达耶夫一步一步地朝科尔苏卡尔挪动着。他步履艰难,在齐腰深的雪里向前推进着,身后留下一道深深的沟。没刮过的脸更加瘦削了。嘴里不时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他越来越没劲了。戈尔达耶夫为一股恼怒的激情所支配——要走到底,见鬼,非走不可!他曾经转身望过一次。汽车早已不见了,周围是盖满白雪的一片茫茫原野。这时候,空中哒哒作响,一飞过一架直升飞机。戈尔达耶夫抬头朝乳白色的苍弯凝望了一阵。晨曦微微出现在天边。
有时,他陷得特别深,简直要倒地不起了。雪使他满脸针刺般疼痛。他觉得似乎死亡已经临近。他越来越频繁地停下,喘上几口气。眼下行军水壶里还有伏特加。他不时地呷上一口,咳嗽几声,吃一捧雪,随着血液沸腾,劲儿也就足了些。
又是一阵直升飞机的哒哒声。这时,戈尔达耶夫连看也不看了。忽然,对往日的回忆又深深地刺痛了他。他清晰地想起和薇拉相识的情景。

……在他返回坎迪姆转运站的途中,天渐渐黑下来,不那么热了。忽然,一个头发蓬乱的年轻妇女高举着双手,跑上大道。戈尔达耶夫急忙刹车,惊奇地瞧着她。到坎迪姆不下三十公里,她这是从哪儿来的呢?
“救命啊!我求您啦!”她嘴唇歪咧,满面泪痕,蓬乱的头发中粘着不少坚固的松针和蛛网。“我把孩子给丢了!”
“在哪儿?”戈尔达耶夫从司机室走出来。
“在这儿,树林里。我自己也迷了路,儿子也……我的天啊,我都要疯啦!我从早晨就走啊,喊呀,我求您救救我,帮帮我!”
“难题……”戈尔达耶天瞥了一眼难以通行的丛林,拖长声音说。“这里怎么找啊?你们是怎么到树林子来的?”
“我们来采磨菇。”女人用哭声答道。“乘公共汽车来的。”
“哪儿下的车?”
“十五公里的地方。”
“女公民,这里是三十公里,您知道吗?您在林子里整整跑了十五公里啦!”戈尔达耶夫惊异地说。
“我找儿子……连走带喊——没有。”
“他不会在这儿的。要去十五公里的地方。”戈尔达耶夫果断地说。“也许他在路上等着您哪。”
他们上车朝城市方向驶去,可是到十五公里的地方并没有看到小男孩。女人顺林间空地乱跑一气,大声喊着:
“叶戈尔,叶戈尔!”
她在林子里越走越深,绝望地叫喊着儿子的名字。
不知为什么,戈尔达耶夫也一直跟在她后边,两手拢成喇叭状,大声叫喊:
“叶戈尔!叶戈尔!”
他们一直找到黑夜即将来临,嗓子也喊哑了:
“要不要我到市内去叫警察来?”他建议说。女人没有答话。她象一个梦游者,在密林中穿行,发疯似地拼命喊叫:
“叶戈尔!叶戈尔!”
戈尔达耶夫一边默默抱怨自己,一边跟在她后边呼叫,并责备道:
“谁让孩子到林子里来的?该想到这一层的,女公民!”
这个陌生女人和她丢了的孩子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多大啦?”他顺便问了一句。
“五岁半。我的天,怎么办呀?请想个办法!我求求您啦!救救我吧,要是找不到,我会死的!”她把脸扎到他怀里,又抽泣起来。戈尔达耶夫不知所措地抚摸着她的肩膀,不知所措地喃喃地说:
“喂,哭什么,女公民……咱们找。喂,行了,冷静点,我跟您说哪……”
后来他们终于在湖边找到了小叶戈尔。
小男孩点着一小堆篝火,蜷缩在一旁,他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火苗。
“你怎么回事,伙计,叫什么名宇,你为什么不答应呀?”
“我答应了,你们没听见……我喉咙都哑了,喊不出声。”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干哑,勉强能听清。
“你是怎么把舞火点着的?”
“我自己会。我有火柴。”他拿出一个火柴盒,在空中晃了晃。
“为什么点火?”
“好让妈妈看到。我喊不了,就点起火来。”
“唉!”戈尔达耶夫挺直腰喊道。“快过来!”然后他问小男孩。“母亲叫什么?”
“薇拉……”
“薇拉!你到这儿来!”他回过头去,用“你”称呼她。
她终于紧紧地偎依着叶戈尔,象是在昏迷中,一边抽泣,一边不断重复着:
“我亲爱的,我的心肝叶戈鲁什卡……”
小男孩还没有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可戈尔达耶夫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傻笑,不断向小男孩递眼色:
“真有你的,鲁宾逊—克鲁佐……”

……后来他们三人乘车去市内。当他们坐进车时,戈尔达耶夫一只手递给薇拉:
“请允许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罗贝尔特·彼得罗维奇。”
“薇拉,”她握了一下他的手,笑起来,接着探过身子,激动地搂着他一阵狂吻。连见过世面的戈尔达耶夫都感到难为情。
他们驶往市内,一路上不停地交谈着。戈尔达耶夫讲了些愉快的事,薇拉笑着,整个身体向后一靠,摇着头,蓬散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小叶戈尔也在笑。
戈尔达耶夫把她送到家。她把他请进家门。天已破晓,初升的太阳暖洋洋的,照亮了整个小城镇。
薇拉给他马林果酱茶喝,给他东西吃。戈尔达耶夫很愉快地接受了,吃得很多,他真饿极了。她坐在对面,幸福地微笑着。
“你现在去哪儿?”她问。“去宿舍?”
“啊哈,我得好好睡一觉,折腾了一整夜。”
“真怪,”她着了魔似地瞧着他。“我以为,你一定结过婚……有家、有孩子……”
“孩子,不定在哪儿流浪哪。”他向她丢了个眼色。“这个我不知道……老母亲住在加里宁市,这就是我所有的亲人啦……我生性孤僻,我的所有家当都随身带着哪。”
“不累吗?”
“东西不多,带着还轻便。”他满不在乎地微笑着。“可你丈夫哪?跑了,地址也没留下?”
“我自己走开了……”她长叹一声,重又愁容满面。“他喝得太多,整天醉熏熏的,那叫什么男子汉?徒有虚名。”她瞧瞧戈尔达耶夫,又微微一笑。“你早就在坎迪姆啦?”
“快四年了?”
“过去在哪儿?”
“在那贝烈内衣切耳内干活,干腻味就走了……你爱自己的丈夫吗?”戈尔达耶夫也问起她来了。
“爱过……”她又陷入沉思,“后来,他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原来生活很丰富,后来不行了,不是钱,不,不!”她害怕他误解她的意思。“他原来心灵很美,富有情感,可伏特加把他身上的一切消蚀殆尽……我悲痛欲绝,老了有十岁……”
“看你样子可不老。”戈尔达耶夫笑了笑。
“是吗?”在他目光的注视下,她有些难为情,一支手不由自主地在胸部摸索着,想扣上绸子短上衣的扣子。顿时出现了一阵尴尬的寂静。
“行了,吃饱喝足啦,也该走了。”他猛地站起身。“太太,认识你很高兴。”
“我也……非常高兴……”她也站了起来。“我太感谢你啦……难以想像你甚至……”
“小事一桩。三个人一起过了个愉快的夜晚。”
她送他到前室。他走着,踢着了一个小盒子,发出金属的响声。
“轻一点,别吵醒我的女邻居。”她在他背后小声说。“你跟邻居合住一套房?”他惊奇地问道。
“啊。她两间,我两间,厨房公用。”
“象在孵化器里,”他笑了。“什么都一模一样。”
“不全一样,她有丈夫……”
她开开房门,戈尔达耶夫走到楼梯口。
“噢,谢谢。”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接着,忽然将她抱住狂吻起来。她也向他探过身子,仿佛一直就等着这一刻的来临。她闭上眼睛,不停地重复着:
“罗贝尔特……罗贝尔特……罗贝尔特……”

……就是现在,他深陷在松散的积雪中,仍能清晰地听到她那急促喘息的声音,看到她期待的目光和惶恐不安的样子……

……文卡·切列帕诺夫用沾满油污的破布、碎布头和旧报纸生起一堆篝火。他不时地往里倒些机油。棕红色的火舌被风刮得摇摇晃晃。篝火上空重又哒哒响过一架直升飞机。它在浑浊的高空掠过,失去了影踪。卡车车槽里的篝火冒着烟气,吐着火舌,噼啪作响,一直在燃烧。
“嘿—嘿—嘿!”切列帕诺夫边喊边跳,两只手不停地挥舞着。
他完全冻麻了,一阵干咳震得他身子颤动着。油罐里的机油已经见底了。……

……沃罗帕耶夫斯克市水电站调度所里,无线电台忙个不停。接收器中传出直升飞机驾驶员的声音:
“我在整个指定地段飞行了四次,没有见到汽车。还有什么指示。”
“请继续寻找。”调度员阴郁地回答。“一直找到燃料用尽为止。试试看,朝科尔苏卡尔方向顺着行程的两侧飞。”
“懂您的意思了。朝科尔苏卡尔方向飞。能见度很低。我会去找的……”

……截流工程继续进行着。自卸卡车来往频繁,一辆接着一辆,把极其沉重的混凝土旋抛入冰冷的水中。河道口慢慢变窄。湍急的水流越发疯狂地咆哮起米。两岸成千上万的建筑工人耐着性子注视着这场战斗。塔式起重机的悬臂静止不动……

戈尔达耶夫仍旧毫无指望地、固执地走着。行军水壶中的伏特加喝完了,他把壶顺手丢掉。一步,又一步,每走一步,他就觉得内脏一阵翻腾。脸上的肌肉麻木了,眉毛和睫毛挂满了白霜。
“薇拉……薇拉……难道我走不动了?”他沙哑地喃喃自语着。“让我见鬼去吧……要这样的生命有什么用?”
显现在地平线上的黑兰色林带更近了。他的两只脚已经不听使唤。现在他从心里感到寒冷。他又陷进一脚,脸朝下一头栽入雪中,再也无力挣扎起来了。戈尔达耶夫双膝曲向腹部,闭上双眼,只觉得整个宇宙在眼前飘摇浮动,白茫茫的原野泛着晶莹的光亮,耀眼的太阳变得炽热起来。
“哎,薇拉,薇拉……我不能……力不从心了……”
他极力地回忆着她的面容,可是办不到了。她的脸庞在乳白色的雾气中模糊不清,仅仅剩下一丝万分懊丧、痛苦的微笑……

……尽管切列帕诺夫歪倒在司机室内彻底冻僵了,可卡车车槽中的篝火还在猛烈地然烧。睡意悄悄袭来,切列帕诺夫的神志开始模糊不清了。
“别,别……您撤谎,罗贝尔特·彼得罗维奇……”切列帕诺夫在梦中含混不清地喃喃说。“他们会找到的……反正会找到的……”
直升飞机驾驶员终于看到了机油加破布燃起的篝火。漫漫雪原中,一个火堆在燃烧,一眨一眨地闪着光亮。
“瞧,他们,这两个流浪者在那儿哪!”驾驶员指着下面微笑着对领航员喊道。
“朋友,醒醒!”一双有力的手拍了拍文卡的面颊,不停地摇晃着熟睡的文卡。他终于睁开眼睛,看见一张俯视自己的长着大胡子的脸。
“好啦,醒过来了!格拉迪舍夫,拿伏特加来!”
格拉迪舍夫爬进司机室,递过装着伏特加的行军水壶:
“铁汉子!”直升飞机驾驶员微笑着。“想出点篝火的法子!没有篝火,我这辈子也发现不了!”
“来,文尼亚民,喝口酒马上就会缓过来的!”
格拉迪舍夫几乎把水壶硬塞进文卡嘴里:
“来,来,别使性子,这样对身体有好处啊!”
文卡喝了两口,推开水壶,咳嗽起来。
“文尼亚,戈尔达耶夫在哪儿?”格拉迪舍夫问。
“去科尔苏卡尔了……走着……他要去救个女人……”
“哦!”格拉迪舍夫打了个唿哨。“咱们的罗贝尔季诺蠢到家了。哪儿找他去?这儿没有通科尔苏卡尔的路呀!”
推土机从辗平的公路,穿过原野,向自卸卡车驶近,清除了积雪。拖拉机停在路上,发动机嘎嘎作响。
“截流情况怎么样啦?”切列帕诺夫用微弱的声音问。“开始了?”
“在全速进行,”格拉迪舍夫答道。接着,他从卡车里跳出,向拖拉机手喊道。“沃洛加拐过来!咱们去科尔苏卡尔!”

……直升飞机驾驶员向调度所汇报:
“卡车在离公路大约七公里处找到了。一位驾驶员活着,两手已经冻僵。司机不在,蹚雪去科尔苏卡尔了。脚印被雪掩盖了。该怎么办?请回答!”
“返回基地。谨代表全体同志向你们表示感谢!让推土机去找那位司机。朋友们,再次表示感谢!”

……戈尔达耶夫不知道自己在雪地里躺了多少时间。他苏醒过来时,天已逐渐黑下来。他周身疼痛,呻吟着,想站起身来,可是浑身无力。他开始爬,在荒野的积雪中划出一道深沟。他咬紧牙关,轻微地哼哼着,不停地爬呀爬的,但越爬越慢,终于又一头栽进雪中,动弹不得了。一种屈辱的心情强烈地激动着他。这是一种可怕的莫名其妙的感觉。怎么会如此呢,见鬼,为什么这么不走运?他,一个技术高超、勤劳、出色的工人,一个诚实、自信、强壮而勇敢的人,怎么突然这么不走运呢?公理何在?他已经无力思考:他错了,想必这是一种沉痛的报应,因为他一直孤独地生活着,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没有奉献寸那怕一点点自己心灵上的温暖……对他,这只是下意识的一闪念,接着就整个熄灭了……

……夜幕降临,攀雨雪又吼起来了。这时,戈尔达耶夫忽然看到科尔苏卡尔镇的灯火。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停下来。这莫非是幻景,自己会不会是在梦幻中?灯火的光亮从雪幕中透出来。戈尔达耶夫艰难而沉重地向前移动一下,心脏似乎要蹦出胸膛……
他走到了。薇拉的父母住在镇子附近,戈尔达耶夫找了半天,问过不少过路人:
“您知道十六号在哪儿吗?”
“哪条街?”
“红军街……”
“在拐角,那边是岔道口,右面就是十六号……找谁呀?”
“找个人……一个女人……”戈尔达耶夫步履蹒跚,过路的人们都回过身来,把他当成醉汉。
他敲了半天院门,门并没有锁。他推开门,顺着条雪道朝房屋走去。他又站在台阶上敲房门,房门也是开着的。他推门进入过道。这里还有一道门。他把门打开,明亮的光线使他眯起眼睛。桌子旁边坐着全家人——父亲、母亲、薇拉和叶戈尔卡。他们在喝茶。擦得锃亮的水火壶在桌上闪闪发光。大家看到他,都跳了起来,他的样子实在吓人。
“薇拉……”他嘶哑地叫了一声,朝前走了几步,虚弱得一头栽倒在长凳上。“你没做是不?没做吧,薇拉?”
她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走到他跟前,回头看看父母,又看看他,答道:
“没有……本想明天……”
“噢,谢天谢地……”他轻声说了一句,接着,眼泪夺眶而出。他两手捂住脸,俯下身去,开始哽咽、抽泣,随后又哀号起来。雪水顺靴筒、衣服一道道流了下来。他的双手变得紫黑,指头蜷曲僵硬。
薇拉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瞧着。他慢慢伸过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

……暴风雪再次大作,空旷的雪地上刮起一阵龙卷风,卷起积雪,向上喷撤着。夜幕已经降临。倾刻,干雪覆盖着罗巴·戈尔达耶夫的身体。他脸朝下趴着,两手伸向前方,弯曲的手指插在雪里。死神已经抓住了他……

……工地上,人们还在奋力向河流发动猛攻。大马力自卸卡车不停地往返行驶着,一辆接一辆,把巨大的混凝土碇抛入冰冷的黑水。河道口愈来愈窄,咆哮的水中终于露出了混凝土碇。
“来——吧!”一声拖得很长的呼喊。于是,塔式起重机的悬臂慢慢放了下来。工人们把无比沉重的巨大锥形体装成人字梁。只需要几秒钟了。
“往上——拉!”
悬臂抬起。锥体按数学的精确度悬吊在“克列缅楚格厂”卡车车槽的上空,慢慢降下,平放进车槽,巨大的重量使车身下矬了一截。又过了几秒钟,索套放松了,工人们跳到地面上。
“好啦!”
负重的卡车怒吼着向河边缓慢驶去,一辆刚走,下一辆又跟了上来。汽车排成了一列长队。

(全剧终)

离别的相关影评

  • 6.8分 高清

    海岸

  • 6.4分 高清

    极光之爱

  • 7.4分 高清

    爱,藏起来

  • 6.4分 高清

    基友大过天

  • 7.1分 高清

    赤裸而来

  • 7.5分 高清

    萌动

  • 7.8分 高清

    我为勾勾狂

  • 6.4分 高清

    神的孩子奇遇记

本站所有资源来自互联网,如果无意中侵犯了您的权利,请与我们联系

Copyright © 2025 BT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