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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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还行

分类:剧情  前苏联 Soviet Union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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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0-04-30

伟大的公民影评:《伟大的公民》电影剧本


《伟大的公民》电影剧本

文/布列曼、波尔申佐夫、艾尔姆列尔

译/吴心田

校/陈涓

上集

1925年

烟雾腾腾的工厂车间里挤满了工人,人们拥在过道里,有的站在木板上,有的攀着起重机,为了更清楚地看到演讲者,不放过他的每一句话。

彼得·沙霍夫站在车间当中人群的高处,一只手扶着车床的机身。

“同志们!革命还在继续进行,斗争正采取新的方式。在这个斗争中,杜鲍克和卡茨所提出的联合车床这个天才的合理化建议,是向资本主义堡垒投射的又一颗炮弹,又一颗炸弹。我们的敌人非常明白这点。今天就有人殴打了卡茨。我们都知道,卡茨是‘红色冶金工作者’工厂合理化建议运动的发起人。难道这是平常的殴打,普通的流氓行为吗?不!我们认为殴打卡茨是一种阴谋,是企图用恐怖手段阻挠无产阶级在新经济战线上的前进。”

沙霍夫停顿了一下……突然,有一个声音打破了静寂:

“过去老板为几个子儿叫工人卖命!现在挥挥手,就把两百个工人赶到街上去,这不是开玩笑吗!”

愤怒的声音充满了整个的车间:

“住嘴!是你自己错啦!挑拨者!”

杜罗诺夫,一个满身油渍、身体结实的工人,没想到自己这几句话会引起这样的效果。他左右现看,好像要狠狠地反驳一下……可是沙霍夫的声音阻止了他:

“杜罗诺夫同志!裁减两百个工人是痛苦的,沉重的。可是,同志们,对我们——工厂的主人们来说,更痛苦更沉重的,是关闭我们的工厂。要是把这些制造拖拉机的车间,都改制打火机,那简直是犯罪。我相信,‘红色冶金工作者’全体光荣的成员都能像一个人一样,一致回答:‘对,我们一定要展开合理化建议运动,我们一定要把车床合起来,我们一定要为苏维埃的拖拉机而斗争!’同志们,说不定我们的这个小小的开端,也会像列宁描写过的第一批星期六义务劳动那样,被记载在史册上。”

湿漉漉的车站月台上,充满着紧张的气氛。火车绥绥驶入车站。

在国际列车车厢的窗口出现了党的省委会书记阿力克西·卡尔达萧夫。

“阿力克西!”

“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一群人急忙向开着门的车厢走去。

月台上人群熙熙攘攘。

卡尔达萧夫走出车厢,愉快地跟大家握手,并和妻子奥耳迦拥抱。

他身旁站着一个红褐色头发的年轻人,很感兴趣地看着这个热闹的欢迎场面。卡尔达萧夫忽然想起了:

“哦!”他把这个年轻人推向前面,说:“请大家多多照顾。这位是从列宁格勒来的毕里雅捷夫同志。他是派到我们这里来工作的。”

当毕里雅捷夫同大家握手的时候,卡尔达萧夫向周围看了一遍。这是肥胖、秃顶的报馆编辑格拉脱基赫;这是干瘪、阴郁的省委会组织部部长伯劳夫斯基;这是奥耳迦……

“彼得在哪儿?沙霍夫在哪儿?沙霍夫为什么没来?”卡尔达萧夫问。

伯劳夫斯基隐隐地带着刻毒的微笑。

“沙霍夫在‘红色冶金工作者’工厂呢。由于他的冒失,那儿发生了不幸,可他……”伯劳夫斯基好像无意间插嘴说道。

“不幸?什么不幸?”卡尔达萧夫惊愕地打断了他的话。

火车的汽笛声。火车驶去,逐渐加快了速度。

在苏维埃大厦卡尔达萧夫的书房里,光线昏暗,窗帘低垂。满屋子乱放着零星的东西。椅子上放着打开了的手提箱。烟雾弥漫。

卡尔达萧夫抽着香烟,半躺在宽大的沙发床上。隔壁的饭厅里,有哄笑声和说话声。

“是啊!成问题!”伯劳夫斯基坐在卡尔达萧夫身旁,叹气说。

“归根结底,难道问题在我们这边吗?”卡尔达萧夫喷着烟圈儿问道。“‘他们’认为我们再没有用处了,可是他们忘了,我们的命运是和革命的命运相联系的,是不可分离的。”

“那又怎么样呢?”伯劳夫斯基气愤地问,“去斗争吗?”

“斗争!……谈得多干脆利落,斗争!”卡尔达肃夫若有所思地说。“我希望你能了解我们所处地位的两重性。一方面我们不能允许这个政策再执行下去。你要知道,这简直是一切从头开始!又要造成一个饥饿和贫困的俄罗斯。”他急躁地将枕头掷到一旁。“可是另一方面,关于这些,在领导权尚未掌握在我们手里的时候,我们不能公开地告诉人民。你要记住……怎么说呢,对了:‘沉默,隐蔽,掩饰。’否则会挨石子的。……”

门外有大笑声和说话声。伯劳夫斯基木然坐在那里。

“我亲爱的伯劳夫斯基,”卡尔达萧夫悄悄地、意味深长地说,“古代的人不比我们这些罪人差,他们懂得军事上只凭勇敢究竟有多大价值,在他们看来,足智多谋的乌利斯(注1)并不比阿喀琉斯或赫克托这些大英雄有何逊色。”

“可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伯劳夫斯基突然问。

“你是说?……”

“希腊人利用木马攻破了固若金汤的特洛伊城(注2)。”

卡尔达萧夫跑近伯劳夫斯基,兴奋地接着说:

“关系就在这儿!就在这儿!在这儿!在这个驯良的老木马里!”他放低了声音。“策略!新的策略!我根本没有带来新的东西。用他们的口号来达到我们的目的。懂了吗?”

“很遗憾!”伯劳夫斯基突然说。

“什么?”卡尔达萧夫茫然看着他。

“没有什么!”伯劳夫斯基微笑着。“我说——很遗憾——我怎么先没有想到这个。真有意思。”

“你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雪尔盖衣·华西列维奇,”卡尔达萧夫用不满的声调说。

在隔壁房间里,沙霍夫的母亲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和报馆编辑格拉脱基赫坐在茶桌旁。小别嘉坐在高凳上,摇晃着两条腿。奥耳迦在倒茶。

格拉脱基赫像一个善于说故事的人,等大家停止了笑声,继续说:

“那个时候拉比诺维奇问他:‘你在桥上干什么呢?’”

大家都笑了。但是格拉脱基赫还来不及说完他的笑话,就听见前室传来的门响声。有人在脚垫子上擦着鞋底。

“大概是他,”格拉脱基赫小声地说。“嘘,不要响!”

彼得·沙霍夫走进了房间。接待他的是一片死寂,连那个小别嘉也不说话。

沙霍夫看看围坐在桌旁的人,失望地问道:

“还没有到吗?”他心烦意乱,没有注意到在座的人捉弄他的目光,就走到桌旁,心不在焉地问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妈,没有人找我吗?”

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转过身去。格拉脱基赫高兴得脸上发光。可是沙霍夫怀疑地看了看他,忽然猜到了:

“啊啊!你们在捣什么鬼?”

一片寂静。只有小别嘉高兴得差点叫出声来。

沙霍夫从格拉脱基赫的手里夺过了糖浆罐,把糖浆抹在面包上,讽刺说:

“有史以来,格拉脱基赫在苏维埃大厦不说话还是第一次呢!唔,好吧,你不说就让我来说说我对你的看法吧。但愿你不争辩。”从沙霍夫的声调听起来,很难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正经话。“关于杜鲍克和卡茨的事,你一个字儿也没有登。单凭这点就可以证明不但你的头顶上是光秃秃的,连你的脑袋里也是空洞洞的!”

“我没有材料呀,”格拉脱基赫憋不住了。

“住嘴。既然你是被雇来装哑吧的,你就别作声!”沙霍夫很严厉地制止他。

大家都笑了。

“你给我一篇好文章,明天我就登出来,”格拉脱基赫着急地说。

“住嘴,”沙霍夫严肃地说。“大家都听着——我一定写!夜里不睡觉,我也一定要写出来!但是,如果再不刊登,你就试试……”

沙霍夫把脸板得这样可怕,使得小别嘉高兴地叫起来。大家都笑了。

伯劳夫斯基伏在书桌上,一本正经地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卡尔达萧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你要明白,这不是第十次党代会!”卡尔达萧夫说。“没有什么单独的政纲,也没有任何的计划。党代会应该变成我们的。不管怎样,我们应该得到多数。所以我希望你能严肃地对待这个任务。要动员,要准备,要使代表团一致,固若磐石。你懂吗?固若磐石!”他重复着他很欣赏的这一句话。

“就是因为这点,”伯劳夫斯基平静地插嘴说,“我再说一遍:你对沙霍夫的估计太低了。”

“那你要怎么样呢?我早就说过了,我自己来对付沙霍夫。”

“好!”伯劳夫斯基勉强同意了,翻着他自己的笔记。“那么,我把那些书记撤职,派他们去学习……”

“你要利用毕里雅捷夫,”卡尔达萧夫提示着,“一个出色的工作人员!”

“我想派他到‘红色冶金工作者’工厂去接柯列斯尼柯夫的位置。”

“你真是死心眼,”卡尔达萧夫冒火了,“我不是跟你讲过吗,要等一等!我还没有跟沙霍夫谈过呢。”

从饭厅里传来一阵哄笑,可以听出其中有沙霍夫的欢笑声。

“他!……”卡尔达萧夫嘟囔着,向门走去。

温和而愉快的卡尔达萧夫和一向矜持的伯劳夫斯基走进了饭厅。

“可来啦!你们这帮鬼东西,原来如此!”沙霍夫说着跳了起来,一面用拳头在格拉脱基赫面前挥动一下,“干么要瞒我?等了你六天啦。”

“我看见你们是怎样等我来的,”卡尔达萧夫开玩笑说,“你连火车站都没有来。”

“对呀!”大家异口同声地讲。

“和沙霍夫绝交!”

沙霍夫和伯劳夫斯基握手,伯劳夫斯基略带挖苦地问道:

“喂,你的爱迪生好吗?”

“谢谢你,”沙霍夫冷笑回答,“他正在为你准备电鞭子呢。”

沙霍夫不待伯劳夫斯基领悟这句话,便抓住卡尔达萧夫的肩膀,转向书房里去了。

“总得让我跟大家谈谈呀!”卡尔达萧夫假装着反抗的样子。但是沙霍夫把他推进了书房,关上了门,让卡尔达萧夫坐在椅子上。

他们默默地相视而笑。

“你瘦了,”卡尔达萧夫和蔼地说。

“让他瘦去罢!我们这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沙霍夫热烈地开始谈话了,可是马上想起一件事情,“得啦,这个往后再说。莫斯科怎么样?中央委员会怎么样?看见了谁?”

“莫斯科怎么样?莫斯科还是那个老样。人们在筹备开党代会。”

“中央委员会由谁做报告?”

“大概是斯大林。”

“啊,”沙霍夫很满意地点着头。“指示了些什么方针呢?”

“方针只有一个——统一。无论如何要求党的统一。”

“你筒直是在背诵提纲,”沙霍夫笑着说。

“你用不着笑,”卡尔达尔夫讽刺地回答,“应该了解和体会到这一点,尤其是你!”

“你瞧!”沙霍夫向后仰靠在安乐椅背上,“刚来就训人!”

“你还不该挨训吗!我不在这儿你干了些什么?争吵,打架?”卡尔达萧夫用和善的音调说。

“啊,啊!”沙霍夫猜着了。“原来如此,已经有人报告你了!”沙霍夫毫不留情地说,“只有像你的伯劳夫斯基一样的老白痴才不能理解卡茨和杜鲍克的建议所产生的效果。阿力克西,你知道,工厂在恢复,我们将要着手制造拖拉机。对的,对的!你不用笑,我可以用数目字来证明……可是伯劳夫斯基却叽叽咕咕,说是沙霍夫在分裂工人阶级。他被一群流氓吓倒了!”

“可是在这些流氓里也有党员,”卡尔达萧夫抢着说。

“谁?是杜罗诺夫吗?应该把他的党证收回。”

“那么你也把我的党证收回去吧!”卡尔达萧夫急躁地跳了起来。

客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奥耳迦在送着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

“把彼得赶回家,不然他会跟你的丈夫坐到天亮的,”老太太把手一挥就走了。

奥耳迦走到桌子旁,不知为什么把茶杯重新摆一摆好,于是毅然向她丈夫的书房走去。

她看到了一幅奇怪的场面:卡尔达萧夫背对着沙霍夫,站在窗口,痉孪地揉着窗帘;弄得莫名其妙的沙霍夫窘迫地站在桌旁。

“我很痛心,为什么就在今天,你不愿意了解我,”卡尔达萧夫眼看着窗外,平静地结束了谈话。

“吵嘴啦?”奥耳迦用责备的口气问。

卡尔达萧夫迅速地、忙乱地转过身来,装着笑说:

“啊,奥耳迦!我要洗澡,预备好了吗?”

“洗澡?”奥耳迦惊讶地说,“大概预备好了。”

“我就去!就去!”卡尔达萧夫从椅子背上拉下了毛巾,匆忙地向房门走去。

“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明天组织委员会要开会,”沙霍夫阻止他说。

“很好,很好!”卡尔达萧夫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声,走出门外去了。

“奥耳迦,阿力克西是怎么回事?”沙霍夫低声问她。

“你也注意到了?”她很惊慌地打断了他的话。“他很神经过敏,说的又晦涩。像是暗示,谜语……”

“妈妈!”别嘉在门外叫着。

房里只留下沙霍夫一个人,他沉吟着走到电话机旁:

“9945号……是格拉脱基赫吗?我是沙霍夫,隔两个钟头我就把论文送去。正好吗?好吧。”他把话筒放好,就向门口走去。“祝卡尔达萧夫全家晚安!”

阿力克西、奥耳迦和别嘉同时回答着:

“晚安!”

寂静。屋内无人。烟碟里还有烟蒂在冒烟。

卡尔达萧夫很快地走进书房来,慌张地拿起了电话话筒:

“57号!是伯劳夫斯基吗?……我跟沙霍夫谈过了。你是对的……我不行呀,请你自己办罢。明天我不到组织委员会去了。”

在省委会的组织委员会议事日程中,有一项关于“红色冶金工作者”工厂合理化建议的问题。

在伯劳夫斯基的组织部的秘书室里,柯列斯尼柯夫、杜鲍克和“红色冶金工作者”工厂车间主任尤金围坐在圆桌旁。

杜鲍克一口气喝完一杯水,戴上了眼镜,又拿了下来。他在一张大纸上写着什么新的意见,从他的神色上看来,这意见好像很重要。

“杜鲍克,我恳求你,讲得扼要些。你又在那里顾虑了吧……”柯列斯尼柯夫担心地说。

杜鲍克一想到将要上台演讲,便死板着脸。柯列斯尼柯夫了解他的心情,宽慰地拍着他的肩膀:

“心慌吗?没关系,老头儿,我们的事业是正确的。既然彼得·沙霍夫说过……”

“嗳,要是现在卡茨能在这儿就好了!”杜鲍克忧愁地回答说。

有人急匆匆地跑进来,连连喘气,问道:

“怎么?已经开始了吗?”

“我们恭候着你呢,”柯列斯尼科夫挖苦地回答着,转过身来跟刚走进来的“红色冶金工作者”工厂厂长,故意打趣。但是厂长一脸严肃;他把一张报纸展示给他们,用古怪的声音问道:“看过吗?’这一来,三个人都明白是发生了不妙的事情了。

在第一版用大号铅字印着一篇题目叫《痛苦的合理化建议者》的论文。

他们读着,反复地读着。报纸上的文章,表面上好像在支持他们,其实是用挖苦的、吹毛求疵的论调在攻击他们。他们不约而同地跑向伯劳夫斯基的办公室,可是满脸倦容的秘书阻挡了他们的道路。

“同志们,你们提的问题已经取消了。”他说着就走向自己的书桌。

沉默了片刻,大家又混乱起来。杜鲍克跺了跺脚,向旁边的圆桌走去,桌上仍旧摆着提纲、计划和用铅笔写满的一张大纸。

杜鲍克愤怒地想把自己的提纲扯掉,可是犹豫了一下,叹着气把纸叠了四下,坚决地塞到口袋里去了……他的脸突然变得严峻起来,好像在说:“我们还要斗争!”

可是一个新的打击又在等待着他们。

“柯列斯尼柯夫,”秘书抬起头来说,“请你填好履历表,上面已经决定送你到高等师范学校去学习了。”

“什么?”

厂长含意深长地叫了一声,战战兢兢地望着秘书,预想马上会叫到他的名字。

“有意思!柯列斯尼柯夫要成为红色教育家!真有意思!”柯列斯尼柯夫嘟囔着说,摊开双手,坐在椅子上。

在伯劳夫斯基的办公室里——好像刚刚开过会的样子。烟雾腾腾。烟碟里推满了烟头,玻璃杯里剩着没有喝完的茶。伯劳夫斯基斜视着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的神经紧张的沙霍夫,同时在整理自己的书桌,按着长短次序把铅笔、文件和簿子放到一旁。……

“你还是给我解释一下,这一切都是什么意思?”沙霍夫走近伯劳夫斯基的跟前说。

伯劳夫斯基在很精细地为公文分类,丝毫不去理会沙霍夫。

“这和学习有什么关系?你简直把柯列斯尼柯夫撤职了,是不是?”

“是撤职了,”伯劳夫斯基平静地同意沙霍夫的意见。他一面说,一面掸着桌边的尘土。

“根据什么理由?柯列斯尼柯夫是执行我的指示的。那么把我也撤职好了!”

“沙霍夫同志,”伯劳夫斯基往安乐椅背上一靠,“请你让党来执行党认为应该做的事。我们把柯列斯尼柯夫撤职了,撤——职——了!”他一字一停地说。“可我们却写上……‘派去学习’的字样。急性子的沙霍夫同志根据这点责怪我们耍两面手法。你看见没有,我们是用组织措施代替了原则上的讨论。当然我们会原谅急性子的沙霍夫同志的。”

“我衷心感谢你!”沙霍夫打断了他的话。“我的论文所以没有登出来也是由于这种‘善意的’照顾吗?”

“喂,彼得·米哈依罗维奇,即使你是对的话,在党代会开幕的前夕,你要发表反对省委会的论文,这实质上是一种与党对抗的行为。”伯劳夫斯基按了一下电铃。“倘使你愿意的话,我们就可以把这种说法记下来。”

这已经是公开的威胁了,可是彼得没来得及回答,毕里雅捷夫就走进了办公室。伯劳夫斯基并没有站起来,他用手势介绍:

“沙霍夫同志,毕里雅捷夫同志。我希望,”他亲切地看着罗里雅捷夫说,“你到区委会去,不要辜负我们对你的期望。在开始的时候,彼得·米哈依罗维奇一定会帮助你的。是不是呀,彼得·米哈依罗维奇?”

沙霍夫默默地点着头,没有跟伯劳夫斯基道别,就向门口走去。他让毕里雅捷夫先走。

忽然他转过身来,冷冷地、很清晰地说:

“我服从,可是我不同意。我一定要求召开大会。”

“好,这是你的权利,彼得·米哈依罗维奇,”伯劳夫斯基很有礼貌地回答。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柯列斯尼柯夫喊了一声。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杜鲍克带着失望和期待的心情向将要进入秘书室的沙霍夫奔去。

“你好!谢涅,”沙霍夫单调地说,“你好!杜鲍克。”他默然和厂长以及车间主任握手。“你们认识一下吧,”他停了一会,指着毕里雅捷夫说。“谢涅,你把公事移交给这位同志。”

他们什么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有料到这一着。他们覚得是被出卖了,被愚弄了。

“介绍一下,”沙霍夫继续说,好像不了解他们的心情。“这位是厂长华西列夫同志。这位是资格最老的工人符拉奇米尔·毕特洛维奇·杜鲍克。这位是尤金,车间主任。”

毕里雅捷夫紧紧地握着他们的手,一面自我介绍:

“毕里雅捷夫,毕里雅捷夫,毕里雅捷夫……”

他们彼此面对面站着,好像两个敌对的阵营。

“喂,我们走吧,”杜鲍克怅怅然嗄声说,竭力避免看沙霍夫。

厂长和尤金,也没有道别就跟他走了。沙霍夫和低着头的柯列斯尼柯夫一同走向门边。

“谢涅,”沙霍夫的声音略带颤抖,“你怎么啦?”

沙霍夫在这个含糊的问话中,蕴藏着多少热情和痛苦,使柯列斯尼柯夫不再沉没在自己的不幸的遭遇里,他立刻体谅到了沙霍夫的处境。但是,柯列斯尼柯夫却故作轻松,俏皮地打趣说:

“怎么啦?没怎么啊!你要是有小孩,就送他到红色教师柯列斯尼柯夫那里去读书吧!”

“傻瓜!”沙霍夫烦恼地低声回答着。

卡茨因为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而心烦意乱地病卧在床上。他已经把《痛苦的合理化建议者》那篇论文反复地看了十遍。

杜鲍克竭力避免去想任何事情。他给卡茨预备药水、烧牛奶;装出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柯列斯尼柯夫蹲在炉子旁,对于加在他身上的侮辱和欺骗再也不能缄默了。

“要知道我一直把他引为骄傲,”他沉思着说,“我以为他才是好样儿的:他真不愧为布尔什维克!‘你呀,谢涅,你至少要追上沙霍夫呀。’唔,我也努力啦,我也追啦……追到了什么呢?”

“不要诉苦啦,”杜鲍克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讲也已经够难受的啦!”

神气十足、一本正经的编辑格拉脱基赫走进房来。

“啊,柯列斯尼柯夫!”他假装开朗的样子和柯列斯尼柯夫紧紧地握看手。“老兄,你的事我听说了。没有关系,任何事都能碰到的,”他故表同情地惋惜着。“沙霍夫不知怎的倒幸免了,你呢,反被卷进漩涡……啊,你好啊,卡茨同志。你身体怎么样?竟会发生这种事情,太不像话。我就为着这件事来的。省委会委托我……”

“噢,晚到总比不到好,”卡茨打断了他的话。“不过最好还是先把事情弄清楚了,然后再发表这种论文。”

“嗳,嗳,卡茨同志!不能怪党呀,”格拉脱基赫用老师的口吻说。

“党可能为这种论文怪你哩,”卡茨回答。

“说得妙,”格拉脱基赫尴尬地笑着说,“很妙!”他向四面看了一看,降低了声音说:“卡茨同志,我希望能和你单独谈一谈。希望同志们不要见怪。”

柯列斯尼柯夫和杜鲍克走出来了。隔着帐幔可以听见格拉脱茈赫急促的低语。

“谢涅,你说点什么吧,”杜鲍克悄悄要求着,“否则他以为我们在偷听了呢。”

“管他呢!”柯列斯尼柯夫把手一挥。他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那么讨厌。

帐幔里面的说话声愈来愈响了。

“你说什么?”卡茨愤懑地问,“你说什么?……伏洛佳!(注3)”他叫着,“伏洛佳!你听听他向我建议些什么!”

杜鲍克和柯列斯尼柯夫跑进卡茨屋里。格拉脱基赫的双手在发抖。

“你不了解我,”他说着,企图狡辩。

“原来如此,编辑先生……”卡茨遏止不住愤怒说,“走,走,赶快离开这所房子。”

杜鲍克因有报复格拉脱基赫的机会而高兴,他捏紧了拳头,狠狠地重复说:

“懂吗?倘使萨维里·米劳诺维奇要您走,那您还是走的好。”

受了侮辱的、狂怒的格拉脱基赫跳起来了,拔脚奔到门口。可是他真倒楣:在门口迎面碰上了沙霍夫。

“格拉脱基赫?”沙霍夫惊讶地说,“难道你的良心发现啦?”

格拉脱基赫在两道火线之间,不知道是走好,还是留下好。

“喂,编辑先生,你可以当着沙霍夫的面,把你刚才说他的那些话谈出来!”卡茨训斥格拉脱基赫。

“怎么啦,访问不顺利吗?”沙霍夫讽刺说。

“请你们不要开这种庸俗的玩笑!”格拉脱基赫尖声嚷着。“我明白啦,你们搞小宗派……”

话还没说完,他就跑出了房间。

“真是……讨厌!”沙霍夫厌恶地说,目送他出去之后,就走到卡茨跟前。“萨维里·米劳诺维奇,你的身体怎么样?你又怎么啦!”彼得注视着面容悒郁的柯列斯尼柯夫,“老是闷闷不乐?”

柯列斯尼柯夫默默转过了身。

“你为什么不说话?”沙霞夫坚决地问。

“说什么呀?”

“你不是没有头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柯列斯尼柯夫嘲讽地冷笑道,“用什么办法在莫斯科河里捉鳕鱼——用手还是用网。”

“别装傻了!”沙霍夫发怒地说。“委屈吗?远远不止这样!事情仿佛发生在你身上。仿佛发生在我身上。难道你没看见,那儿是怎么样安排的吗?我今天自己反省过了,检査过了——也许我们不对?不,我们是对的。在任何一个讲台上,我都准备回答说:我们是对的!既然是对的,就应该坚持到底。所以我写了一篇论文给《真理报》。文章虽然不出色,可是把所有的问题都提到了。隔一个星期我们就可以知道结果怎么样。可你?!”他对着柯列斯尼柯夫说,“捉鳕鱼!讨厌!……”

深夜。钟喑哑地敲着——一点,两点,三点……

街上的灯光从没有拉紧的窗帘中透进来,射入了沙霍夫的小房间。

墙上整齐地挂着各种猎枪:装在套手里的毛瑟式步枪、长筒的老式火枪、短枪和双筒枪。枪的四周围挂着各种各样的猎刀、背包、皮带和手弹袋。在略为低些的地方贴着一幅幅狗的脸谱:活泼的长毛狗、好看的光毛猎狗、嘴里含着松鼠的爱斯基摩狗、直立不动的长毛猎狗……

沙霍夫睡在宽敞的皮沙发上。

有人轻叩了两下门。……门呀的一声开了。

“你睡了吗?”

“啊,谁呀?”

“你睡了吗?是我。对不起……我要找火柴。你有火柴吗?”卡尔达萧夫在黑暗中环视着。

“火柴?……”沙霍夫睡眼惺忪地重复问道。

“你躺着,躺着吧!”卡尔达萧夫提心吊胆地说,他听见沙霍夫在床上翻身,就走进了房间。

电灯开关一响,台灯亮了,照着以手肘撑着身子坐起来的沙霍夫。

“躺着,躺着吧!”卡尔达萧夫急忙地反复说着这句话,他从桌上拿起了一盒火柴,可是没有马上点烟,先用手指缓缓地揉搓着香烟,然后慢慢地取出一根火柴。

沙霍夫明白了卡尔达萧夫并不是为拿火柴而来,他把枕头拍了一拍,伸手去抓烟盒。

卡尔达萧夫抢先给他点烟,脸上露出歉意的微笑。

“你知道,我失眠呢,给折磨了三夜了。让我在你这儿坐一会好吗?”他坐在沙发边上。

他们默默地吸着烟。电车轰隆隆地在窗外驶过。

“星期天你去打猎了?”卡尔达萧夫缓缓地问。

“对,”沙霍夫回答。

他们吸着烟。烟雾袅袅地诒上飘散着。

“你打算怎么样,彼得?”

沙霍夫不响。

“有人告诉我,说你激烈地反对我,你要求召开大会,威吓说要到中央委员会去告我。这是真的吗?”

“真的。”

“唉,彼得,彼得!”卡尔达萧夫忧郁地说。“我们变得多么渺小和庸俗。友谊对于我们再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我们只搞一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打小算盘、争吵……而现在呢,是决定革命的命运和我们个人命运的时候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沙霍夫突然说,因为听见卡尔达萧夫那神奇怪的语调而诧异起来。

“不,目前还没有什么,但是可能发生……”他忽然转向彼得。“我为了要不要到你这儿来,踌躇了很久。本来,我也可以不来。我们坦白地谈谈吧。卡尔达萧夫在党里还有相当名望和威信……我也有力量可以使任何区委会的任何一个书记听我的命令。”

“你靠着伯劳夫斯基的帮助,在我身上发挥你的威力啦,”沙霍夫插嘴。

“别抱苦了。你看,我来了,我放下了自尊心到你这里来了。我觉得可怕,彼得,我为国家感到可怕,为党、为我们俩感到可怕!……”

沙霍夫仍然不明白他究竟要干什么。卡尔达萧夫好像怕人家打断他的话,急急地说下去:

“我们不是一向都能正视真理的吗?是,是,你看看统计数字,看看汇报吧!把全国搞得乌烟瘴气。千百万农民在待机暴动。城市里有的是失业者。耐普曼分子挂着各色各样的招牌,从每一个角落冲出来。我们正站在可怕的边缘上。彼得!历史改变了它自己的道路,它把我们所有的希望都粉碎了。要知道我们整个战略是从世界革命中产生的,可我们却忙于琐事,高谈发展,高谈工业生产的高涨,高谈在这个俄罗斯,这个伟大国家的技术改革!……”他坐下来,用手抱着头,只听见他细小的声音,“还想说服自己和别人,说我们正在建设社会主义。”

“那么我们是在建设什么呢?”沙霍夫打断了他的话。

“等一等,”卡尔达萧夫用带着痛苦的冷嘲的声调说。“这不是马克思,这是谢德林!这是谢德林笔下的瞎知事在一个县里实行的自由主义……现在这局面不能再继续下去——要不就是内战,要不就是……”他沉重地,嗄声地脱口而出,“要不就是资产阶级的反革命政变,蜕化,毁灭……”

沉闷而又漫长的静寂。

“多么可怕的思想!”沙霍夫激动地嘟囔着。

卡尔达萧夫以为沙霍夫对他表示同情,并且同意他的说法。

“我相信你,彼得,我愿意你能了解我的疑问。倘使我是对的,让我们一起来找出路,以布尔什维克的资格建议党和大会……”

“阿力克西,”沙霍夫平静地、郑重地问道,“这些话你跟别人说过没有?”

卡尔达萧夫否认地摇摇头。

沙霍夫没有注意到阿力克西的目光怎样在抱愧地溜来溜去,他独自沉思和分析着。

“你讲的一些事情真可怕……我认为可怕的,不是为了党,也不是为了国家,倒是为了你,阿力克西。(停顿了一下)千百万富农,内战,资产阶级的反革命政变,蜕化,毁灭,就是说,革命要完蛋了,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社会主义建设不起来了?”

“我没有这样说,”卡尔达萧夫抢着说。

沙霍夫停顿了一会儿:

“可是结论就是这样。显而易见你是这样想过了。”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在房里走来走去。“你告诉我,我们在建设什么?你说,我们在建设什么?社会主义既然不能建设,难道要搞资产阶级的民主吗,还是为沙皇复辟准备基地?——你要明白,”他不容卡尔达萧夫插嘴,“假如说我们不是在建设社会主义——那么一切都失去意义了。党、苏维埃政权和为社会主义牺牲的成千成万的人们都是自寻毁灭了!你明白吗,你胡诌了些什么?为了这一理想,祖祖辈辈的人上了断头台、服劳役、充军到阿喀杜意斯加;列宁就是为了这个而贡献了自己的一生。千百万人民经历过饥饿、伤寒和内战的考验,他们不但相信而且传播这个理想。人民能够赤手空拳移山倒海,他们深信,他们能够建设社会主义,可你呢,却说不能建设社会主义!”

“我没有说过不能建设。”卡尔达萧夫神经质地大声说着,打断了他的话。

“可是你没有说,能够建设!”

“瞧你,彼得,”卡尔达萧夫跳起来说,“我是诚心诚意来找你的,可是你……你……你是怎么跟我谈话的呢?”

“阿力克西,”沙霍夫憎恨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要知道,这不是一个钟情的姑娘的自白,这是——卡尔达萧夫政治上的怀疑。并且,你也不是为了安慰我来的。问题在于:俄罗斯将成为像你所说的腐朽落后的国家呢,还是成为社会主义的俄罗斯!”

“我不是到这儿来上政治课的!”卡尔达萧夫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你是来找火柴的,”沙霍夫也很尖锐地回答;他很急躁地、很快地在房里走着。“现在我都明白了!”他停在卡尔达萧夫面前。“这已经不是怀疑,这是路线问题。你那种反对合理化建议的斗争,是有深厚的根源的。”

“你不害臊吗?你完全扯到另外一些事情上去了。……”

“你骗不了我。怀着这种思想,带着这种情绪,有着这样的怀疑,工作和领导都不行的。”

“这太卑鄙了!”卡尔达萧夫迸出了这句话。

“你不应该闷声不响,”沙霍夫继续说,“你应该写报告给中央委员会,要求召开大会,跟同志们谈一谈。倘使你不这么做,我就来做。”

“我不允许,”卡尔达萧夫失神地叫了起来。

“你不允许什么?”

“我不允许把工人抛在街头,不允许让组织四分五裂!”

“这是什么组织啊,卡尔达萧夫同志?”

茜洛茜玛·华西列夫娜被卡尔达萧夫尖锐的叫声惊酲了,她惊慌地从床上起来,走到房门口。

“你们怎么啦,发疯了?”老母亲打开了门说。“白天不能谈吗?彼得!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

“好啦,好啦,妈妈,”沙霍夫抱歉地细声说。

卡尔达萧夫走到了窗前,猛力地拉开了窗帘,灰色的曙光透入了房间。

“天亮了……”卡尔达萧夫平静地说。“你别生气,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我们聊聊罢了……”他走到房门口,正要出去,忽然又停一下。“谢谢你,彼得。我再也没有什么怀疑的了!……”

钟打了两下。一个胖胖的长着胡子的车站站务员,用含糊的低音拉长声调宣布:

“开往莫斯科去的第十六次列车!第二遍打钟了!”

一片嘈杂声、哨子声和喊叫声。

杜鲍克、卡茨、还有几个工人和若有所失的娜嘉站在车厢旁边。沙霍夫和柯列斯尼柯夫一边谈论公事,一边在月台上走着。

“谢涅,你知道从那天晚上以后,我再没有什么怀疑的了。你也不必再犹豫,”沙霍夫说,“把这封信送到中央委员会,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和马克辛当面汇报一下。”

“我看把这封信寄去好了……为什么还要我去呢?为什么?”

“不,谢涅,要去的,”沙霍夫回答,“不能让王牌落在他们的手里。你要明白,等我们的论文登在《真理报》上之后,情形就完全两样了。”

“这是对的,”柯列斯尼柯夫答道。

他们走到送行的人群里。一片嘈杂声、哨子声、喊叫声。

柯列斯尼柯夫和他们一个个地拥抱。沙霍夫、杜鲍克、卡茨紧紧抱着他,拍着他的肩膀。只有站得较远的娜嘉没有参加这个热烈的告别场面。

沙霍夫紧紧地拥抱着柯列斯尼柯夫。

“不要忘了到《真理报》去。论文已经寄出八天了。”

“好,好,好,”柯列斯尼柯夫回答。

杜鲍克也拥抱他的好朋友。

“就是这样,要站稳立场,保持信誉!”他在临别赠言。

柯列斯尼柯夫和娜嘉的目光相遇。

“好,好,我一定写信,”他没有留意听杜鲍克的话,却对她说出了“一定写信”!

“一路平安,”娜嘉缓缓地说。

“祝你永远幸福!”他有礼貌地回答着。

他们俩不知为什么,有点难为情,好像他们之间有很要紧的话要说,可是他们犹豫着,不知从何说起。

“放假回来不?”娜嘉问。

“回来。”

第三遍打钟了。又是一片喊叫声、喧哗声、汽笛声。

车厢震动了一下,列车缓缓地开行了。

柯列斯尼柯夫站在踏板上。送行者追着火车跑了一阵,落在后面了。娜嘉站在远处揩眼泪。

“娜嘉,”柯列斯尼柯夫兴奋地高叫着,“娜嘉!”

列车隐没在光耀夺目的晨光里。

黄昏。柯列斯尼柯夫手里拿着杂志靠着车厢的窗口坐着。他的对面是一个老太太。

窗外呈现出凄冷的晚景:松树耸立,一片空旷润湿的田野。柯列斯尼柯夫想阅读,又想看看窗外,甚至于想打盹——可是一样也办不到。

在老太太的面前放着一杯茶和一大堆吃的东西。她打开了一个沾满油渍的报纸包,从一只油鸡上撕下一条腿,吃得很香。柯列斯尼柯夫的目光落到包鸡的报纸上。

在沾满了油渍的报纸上鲜明地刊登着下列字句:

编辑部按:兹刊登沙霍夫同志的论文,并且全力支持他根据联共(布)中央委员会的最近决议所提出的建议。对省党组织和当地报纸的沉默,本编辑部深感惊异。

柯列斯尼柯夫俯身到小桌上,想把报纸细看一遍,但是一只鸡腿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不声不响地拉开鸡腿,把鸡提了起来,抽出了报纸,手里拿着鸡,专心一意地看起报来了。

我们看见的是《真理报》。可以看见标题:彼得·沙霍夫:《是错误还是犯罪行为?》以及论文的本文。

“今天是几号?”柯列斯尼柯夫问老太太,没有抬起头。

老太太害怕地回答:

“二十一号……”

“五天,五天了!”柯列斯尼柯夫愤怒地喊着。“这篇论文在五天以前已经登出来了!”

老太太惊骇地看着他,他把鸡塞到她的手里,又第三遍重看沙霍夫的论文。

车轮经过铁轨接头,发出响声。他看到窗外掠过的水塔、小庭园和一长列的货车。火车渐渐地慢下来了。柯列斯尼柯夫从车厢行李架上拿下自己的皮箱、大衣,将报纸贴在胸前,好像宝贝似的,向那位茫然失措的老太太大声地道了谢,跑了出去。

火车停在一个小站上了。

柯列斯尼柯夫提着皮箱闯进了伯劳夫斯基的秘书室。

“沙霍夫在这儿吗?”

“在开会,”回答这话的是一个女秘书,她看着报,连头也没抬。

柯列斯尼柯夫在女秘书的桌旁跺一跺脚,慢慢地走到房门口,略为把门推开一点,从门缝里往里窥视。

他听见了沙霍夫嘶哑而又坚定的声音。

“不对,我要求召开的是大会,并不是我想在大会上提出来质问的那些人所组成的审査委员会。”

“这就是说,你要求这样记录下来:说你不信任党委会?”格拉脱基赫用急躁的声音回答。

“卡尔达萧夫答应过召开大会,所以我要求!”沙霍夫仍然是坚决地回答。

“等我们委员会的工作结束之后就开大会。”伯劳夫斯基冷冷地回答。说着却转向第三个委员——一个朴实的老年人,以温和的语调说:“同志们,我们现在来研究促使沙霍夫搞小宗派和采取反党行为的原因……”

激动的柯列斯尼柯夫毫不客气地靠近了门。女秘书严厉地叫住他。

“同志!”

门砰然在他面前关上了。

柯列斯尼柯夫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他从桌上抓起了一个信封,把都一份《真理报》套进信封里,然后把信封交给女秘书。

“请你交给沙霍夫同志!”他断然要求说。

“他没有空!”妯用手摆弄着信封。

“反正一样,请交给他!”

女秘书耸耸肩,踮着脚尖走进办公室。

“够了,不要再拿合理化建议这个问题作幌子吧!这不是错误的问题——送是一整套观点、一整套领导方法的问题,这是企图修改党的基本方向的问题,”沙霍夫在办公室里严厉地说。

“简单地说,你要控告省委会的偏向吗?”伯劳夫斯基和气地问。

“我要控告卡尔达萧夫、你和格拉脱基赫。”

女秘书把信封交给伯劳夫斯基。

“为了和这个偏向作斗争,所以你就不惜搞小宗派?”伯劳夫斯基好像随便地用直率的声调问着,一方面看着信封上的大字“沙霍夫同志亲收”。

“胡说!”沙霍夫愤慨地说。

“允许我说,你们欢送柯列斯尼柯夫,这可以算是你们的集会吧?”伯劳夫斯基嘲弄地说。

沙霍夫跳了起来:

“你别胡扯!”

“说清楚点。”

“我以为我们彼此都够了解了,”沙霍夫比较冷静地回答。

“这就是说,”伯劳夫斯基一面说着一面打开信封拿出报纸,“你承认搞小宗派的事实了?”

“得了,伯劳夫斯基,”沙霍夫又愤怒起来,“你不要恫吓,你不要威胁……你可以撤我的职。你可以随时抓我的错,但无论是你,还是卡尔达萧夫,都不能迫使我不说话,决不能……”

“等一等,”伯劳夫斯基读了报纸,神色骤变。他打断了沙霍夫的话,跑出办公室去了。

秘书室的门突然开了,喘着气的娜嘉飞奔进来。

“他在哪里?”她奔往柯列斯尼柯夫。

“在那边,”柯列斯尼柯夫烦躁地指着门,微笑着伸手拉着娜嘉的双手。“你好啊,娜嘉。”

“我们已经打过招呼啦,”她笑着。

“那是在电话里,不算数,”柯列斯尼柯夫申说着。

“啊,你好!给我看看论文。”

柯列斯尼柯夫给她一份《真理报》。在这一瞬间,伯劳夫斯基不知是真的还是佯作没有看见,他一直走到女秘书的桌旁,忽然间他才注意到柯列斯尼柯夫。

伯劳夫斯基的脸上显出非常惊异的样子,他眯起了眼睛,仿佛在回想他到底是谁:

“大概是柯列斯尼柯夫同志吧?你不是到莫斯科去了吗,柯列斯尼柯夫同志?怎么又到这儿来了,柯列斯尼柯夫同志?”

“回来啦……”柯列斯尼柯夫狼狈地含糊其词,“我有点事情……”

“什么事情?”伯劳夫斯基严厉地问。

柯列斯尼柯夫不知怎么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注视着这个场面的焦急不安的娜嘉身上。

“是这么一回事,伯劳夫斯基同志……怎么说呢,当然……”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娜嘉,忽然灵机一动,“总之,一句话,我是为了面子关系……回来结婚的。”

他好像一个泄漏了秘密的、惊惶不安的人似的呆立着。

伯劳夫斯基怀疑地回顾着娜嘉,干笑着:

“好,祝你们幸福。可是你还是得去。”

“噢,这个我明白,是呀……”柯列斯尼柯夫回答。

“并且愈快愈好,”伯劳夫斯基一面说,一面走出秘书室。

娜嘉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奔向柯列斯尼柯夫:

“你怎么啦,发疯啦?”

柯列斯尼柯夫一面后退,一面小声地辩白着:

“娜嘉,你明白吗?没有别的办法……为了事业我们要这么做。”

一个上了年纪的、中等身材、衣着朴素、大约四十八岁的人,走进了沙霍夫的住宅的前室。这个人浓眉下长着一双精明的眼睛,留着小胡子,嘴角上常挂着浅笑,手里提着一只小皮箱。

“沙霍夫住在这里吗?”他向给他开门的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问道。

“是,不过……”

“不在家?没关系,我在这儿等他好啦。您好啊。”

也不等人家请他进去,他就脱了大衣走进了房间。诧异的茜洛菲玛跟在他后面。

这位不速之客就坐在桌子旁边,以开玩笑的目光看着茜洛菲玛问道:

“给我一杯茶好吗?”

茜洛菲玛叹了口气,耸了声肩膀就去端茶。她虽然看惯了来访彼得的陌生人,可是没有一个客人像他那样随便。

客人很自在地坐下之后,不知在一本小册子上写些什么,并且习惯地用鼻音哼哼的唱着:

团团转,绕圈圈,蔚蓝的球儿转,

团团转,绕圈圈,球儿在头上旋。……

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站住了,手里端着茶杯,痛苦地想起了什么事情。

球儿往地上旋,球儿往地上转,

年轻小仗想把姑娘拴!……

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忽然转过身来。

“喂,你到过彼得堡吗?”她带着激动和希望问道。

“到过彼得堡,”客人含笑看着她。

她很激动地走到他身边:

“你不是叫马克辛吗?”

“马克辛?”客人面露笑容,重复问了一遍,“现在他们是这样称呼我的。”

“马克辛!”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很高兴地伸手给他。“马克辛!”

“到底给你猜中了,”客人快乐地说。

他们俩拥抱着。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在马克辛浓密的头发当中看见了一大缕白发。

“哎呀!马克辛!”她很温和而又伤感地说。

“哎呀!……”他正想回答她,又忽然停住了。“怎么称呼你呢?……”

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的脸上露出了年轻的微笑:

“茜洛菲玛。”

“啊,啊,记起来了!茜洛菲玛。当然啦!茜玛……茜玛赤茄·华西列夫娜。”

他们对坐着笑起来了。

“华西列夫娜!”

他们又笑了。

党委会的会议结束了。

格拉脱基赫经过秘书室,对一位委员笑着说:

“那个时候拉比诺维奇问他;‘你在桥上干什么呢?’”

柯列斯尼柯夫紧张地等候着。

末了,仿佛像化石似的沙霍夫走了出来。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

“谢涅!”沙霍夫很惊奇地喊着。

“哎,彼得·米哈依罗维奇,怎么样,有帮助吗?”

“什么东西有帮助?”

“论文。”

“什么论文?”

沙霍夫不懂他所指的是什么。

“怎么,难道你……”柯列斯尼柯夫用愤怒的眼光瞪了女秘书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了报纸,交给沙霍夫。

沙霍夫迟疑地拿起了《真理报》,看着论文的标题和几行按语:“《真理报》编辑部认为:沙霍夫同志发表这篇论文是及时的,是正确的……”

“这是从哪儿来的,谢涅?”

“每一个车站都有得卖。看见吗?是旧的……”

“原来如此!《真理报》被他们偷去了!”沙霍夫忍不住叫起来了。然后马上决定处理的办法。“喂,谢涅,我们要在星期一召集各支部的人开会……可是怎样召集,在什么地方召集呢?”

“在区委会好了,彼得·米哈依罗维奇!”娜嘉想出了办法。

“不,不合适,他们可以来破坏。”

“没有关系,彼得·米哈依罗维奇。我来召集大家,没有一个鬼敢来破坏……”谢涅握着娜嘉的手,神秘地微笑着。“明天请你来参加我们的结婚典乱,彼得·米哈依罗维奇。他们都会到我那里来的!”

娜嘉很快地挣脱了他的手。

“傻瓜!”她飞快地奔出了房间。

“你来吧,我会把一切解释给你听,解释给你听的。所有的事我都会办好的,”柯列斯尼柯夫一边跑,一边对沙霍夫说,说完就去追跑掉的姑娘了。

生了气的娜嘉跑上了楼梯。

“娜嘉!”谢涅追上了她,挡住她的去路,抓住了她的手。“娜嘉!请你等一等,疯子!你没有听见彼得·米哈依罗维奇说的什么吗?——要召集群众,跟他们谈一谈……但是在哪里召集呢?”

“那跟结婚有什么关系呢?你可以说过生日,过命名日!”娜嘉气冲冲地说。“干吗偏要说结婚呢!”

“唉,天晓得,真的,干吗我要说结婚呢!”谢涅后悔了,忽然狡猾地问:“你怎么样,娜嘉,不高兴吗?就结婚好了!”

娜嘉红了脸,转过了身,立刻变得安静和沉思起来。

谢涅又拉住她的手,她不再挣扎了。

“唔?……”谢涅温和地追问。

桌上摆好了茶点。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和马克辛在回忆往事。

“都是一些很好的弟兄们,”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说,“劳基诺夫……郭利科·劳基诺夫现在在哪里?”

“他现在不叫郭利科,叫尼古拉依·阿利克山得劳维奇,他做了海洋的所有鱼类的‘总司令’啦!”

“啊,我们的郭利科吗?”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安详地微笑着。“马克辛,你可记得,你们部队里有一个脸上长雀斑、老是揣着个炸弹的水手吗?”

“谢门诺夫吗?”

“大概是。”

“在彼列科普城附近牺牲了,”马克辛停顿了一会儿答道。

悒郁、疲倦、陷入沉思中的沙霍夫走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看见母亲那里有一个陌生客人,烦躁地皱起了眉头。

“彼得,彼得,你看看谁来了!”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高兴地说着。

彼得冷淡地点点头,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要喝茶吗?”他的母亲阻止他。

“你还是喝点茶吧,”马克辛和颜悦色地建议,“这对你的烦闷有很大的帮助。”

“这是谁?”彼得俯身问母亲。

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故意戏弄地看着马克辛。

“最好你还是问问我吧,”马克辛笑着。

‘你要什么,同志?”

“就是来办这件事的!就是要你。”

“真的,现在我不想开玩笑!”彼得冒火说。

“我是从莫斯科来的。”

“啊?”彼得耸了耸肩膀。

“从中央监察委员会来的。”

彼得疑惑地等待着。

“对,我喜欢你这种谨慎的态度,”马克辛笑着从旁边口袋里掏出他的证件。

“马克辛同志?”彼得很高兴,“你是马克辛同志吗?……妈,妈,为什么你早不告诉我这位就是马克辛同志呢?!你来了,我真高兴极了!我一直在猜想谁要到这里来。”

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笑了。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彼得摇撼着马克辛的手:

“嘿,你要知道,你来得正是时候!”

“我知道,”马克辛回答,“我全都知道!”

慌张的女秘书轻轻地走进了卡尔达萧夫的办公室。她来不反等待她的主人打完电话,就俯在他的耳边说话。

“什么?……”卡尔达萧夫跳了起来,对着话筒说:“你隔一个钟头再打来吧。”他忙乱地开始整理他的衣服,又整理他桌上的文件。

女秘书说完就走出去了。

“请进去吧,马克辛同志,”门外传来女秘书的声音。

卡尔达萧夫站起来,以殷勤的主人的姿态,去迎接马克辛。

“啊,啊,马克辛!我真想不到你会来!你好啊!啊,你又要来打击谁呢?”

“唔,干吗要打击呢,”马克辛笑着说。

“因为你像身佩宝剑的钦差大臣一样,你是一向享有这个盛誉的。”

“哟,这太夸张了,”马克辛笑着回答,“我的箱子里也带着蜜糖和橄榄油呀。喂,事情怎么样?”他很舒适地坐在安乐椅上。

“没有什么,我们正在为出席党代会作准备工作……我们要给大会献礼,”卡尔达萧夫假装着高兴的样子,奔到桌旁,寻找着什么文件。

“我听说了……”马克辛意味深长地说。

卡尔达萧夫斜视着马克辛,说:

“我们想建议一种新的党的教育方法。”

“是这样的,卡尔达萧夫同志,”马克辛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莫斯科方面不准你们刁难沙霍夫。沙霍夫是正确的。”

卡尔达萧夫没有预料到这种正面的攻击,便支吾其词。

“难道就为了这个问题,我们才有荣幸会见中央监察委员会的代表吗?”他想开开玩笑。

“我认为这个问题很重要。”

卡尔达萧夫假装吃了一惊:

“重要?唔,你知道,倘使这些日常的琐碎小事……”

“琐碎小事?可是党组织知道,这些琐碎小事背后隐藏着的是什么!”马克辛截断了他的话。

“好啦,好啦,就算我们和沙霍夫有些争吵,可是为什么要这么早就做结论呢?”卡尔达萧夫想把这件事掩饰过去。

“不过我认为你和沙霍夫的事情,跟你在大会上的献礼有关系,”马克辛反驳他。

“你的职业好难对付啊。还说什么‘箱子里有橄礼油!’”卡尔达萧夫又想用开玩笑的声调来打岔。可是,当他碰着了马克辛的凝聚的目光,他沉默了。

“卡尔达萧夫同志,”马克辛强硬地说,“掩饰意见分歧——这不是我们的传统,这是孟什维克的特权。”

“我们之间没有分歧!”卡尔达肃夫惊慌地说。

“可是你有没有呢?”马克辛讽刺地问道。

卡尔达萧夫感觉到不能不声辩了:

“我不明白,就是打死我也不明白,难道我对待沙霍夫的态度有错误吗?……”

“是错误吗?”马克辛镇静地断言。“你很明白,这不是错误。”

这时,卡尔达萧夫作了最后的反击:

“我不了解,为什么中央监察委员会不仅调査事件,而且还能制造事件。”

“卡尔达萧夫同志,”马克辛突然站起来,缓慢而又清晰地说,“党不允许你欺骗组织,卡尔达萧夫同志!”

“组织是跟着我们走的!”卡尔达萧夫迸出了这句话。

“你所说的‘我们’指的是谁?你不是说过,你和党并没有分歧吗?”

卡尔达萧夫惊慌失措,可是他转过来进攻:

“你知道,倘使党中央委员会有些委员,用虚伪的成就来掩饰事实的真相……”

“这就是说,你和党——没有分歧,和党中央委员会却有分歧,对吗?对呀,没有在群众面前揭发这个真相是可惜的。我不相信组织会跟着你走,卡尔达萧夫同志。”

“你不信吗?……随你便,”卡尔达萧夫歇斯底里地急忙在他的簿子里翻査。“星期一在‘红色冶金工作者’工厂开会。就在这个‘冶金工作者’工厂……我们欢迎你参加。”

“好,我来,”马克辛笑着走了出来,同时强调说:“你要记住——布尔什维克是不掩饰意见上的分歧的!”

卡尔达萧夫奔向电话机旁,被地毯的褶缝绊了一下,文件撒得到处都是,电话线和文件搅缠在一起了。

“接伯劳夫斯基!电话号码?为什么要电话号码?……”他歇斯底里地叫着,扔下了话筒,跑出了房间,一阵风似的跑过吃惊的女秘书的身旁,打开了伯劳夫斯基办公室的门。

伯劳夫斯基站起来迎接他。

“我为什么不知道马克辛来呢?为什么,啊?……连你也不知道啊?一切全完了!全完了!我一直说,一直说……不要和沙霍夫争吵!”卡尔达萧夫大声喊着。

伯劳夫斯基看惯了卡尔达萧夫歇斯底里的难以捉摸的举动,他静静地等候着。他那冷冰冰的镇静使卡尔达萧夫更加生气。

“我早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并且提出过警告。我求过你们多少次了,都是你的可憎的顽固……哎呀,一切全完了,一切全完了!我答应了让马克辛星期一到‘冶金工作者’工厂来开会,我是被迫的,我没有别的办法。”卡尔达萧夫说完了,就俯伏在沙发上,嘟囔着:“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天哪!”

脸色苍白的伯劳夫斯基突然站起来。他讨厌卡尔达萧夫的神经质。

“怎么办?”他故作镇静地、缓慢地重复问着。“有办法。你到马克辛那儿去,跪在他面前,把你和季诺维也夫的会商、推翻中央委员会的计划以及和托洛茨基的勾结,全都告诉他,他就会饶恕你了,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他都可以饶恕你。你去呀,啊!”他尖刻地说。

“喂,你怎么敢对我提这样的建议!”卡尔达萧夫又生气了,“我是把生命献给革命的人!这对于你是毫无神圣可言。你只想着你个人的升官发财,你能做出各种各样肮脏事,你是个卑鄙的冒险者,我讨厌你这种办法……它玷污了我们的事业……”

“乡下女人!你这样撒野也不害臊!”伯劳夫斯基粗暴地顶撞他。他倒了一杯水。“喏,喝杯水吧。”显然,伯劳夫斯基后悔自己发了脾气。他坐在安乐椅上,带着他惯有的一本正经的镇静的态度。他在后悔自己不该任性。

卡尔达萧夫两手捧着茶杯喝着:

“怎么办?怎么办?”

伯劳夫斯基坐在他的旁边,用非常缓和的声调说:

“反正总要来一个人的。喏,马克辛来了。我看不出有什么着急的必要,我看不出。”

伯劳夫斯基镇静的态度平服了卡尔达萧夫的激动。

“可是我答应了马克辛来参加‘冶金工作者’工厂的大会。在星期一。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不得不这样做。他知道了,他全知道了!”

“没有什么可怕的呀,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当然,你答应了马克辛参加‘冶金工作者’工厂的大会是煞风景的,但是怎么办呢?我们跟他斗一斗吧。这不是不可收拾的局面。”

卡尔达萧夫一动也不动地躺在沙发上。

“请你注意,”伯劳夫斯基继续说,“我老早就安排好了。可是他们还没有开始准备呢!”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卡尔达萧夫。

卡尔达萧夫保持沉默。脾气已经发完了,可是跟往常发过脾气一样,他感觉自己软弱可怜。

“你有把握吗?”他犹豫不决地问道。

伯劳夫斯基向他俯下身子,慢慢地劝导他说:

“今天马克辛不会到各支部去。明天是星期天,他一个人也找不着。他只有星期一的半天时间。他们什么也来不及办。再说,工人和组织都掌握在我们手里。啊,你还急什么呢?”

“不,不……没有什么,你讲下去。”

“一切都预备好了,”伯劳夫斯基说,“在‘冶金工作者’工厂,毕里雅捷夫和木土罗诺夫负责掌握必要的出席人员,发言次序,纠察和控制开会的时间。明天我们先开小组会。喏,其他一切要仰仗你了,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

“什么意思?”

“第一、你应该控制自己;第二、你演说的时候要镇静、坚定,最要紧的要有信心。你得明白,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这个会关系很重大。”

卡尔达萧夫蒙着脸:

“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总是不很体面……就像在布置小小的阴谋!”

“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伯劳夫斯基笑了,“法国人说:‘政治是一种肮脏的行业。’”

“见鬼,伯劳夫斯基,”卡尔达萧夫带着讨好的微笑说,“我现在才知道召开会议也是一种艺术。”

“而且还是了不起的艺术呢,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伯劳夫斯基站起来说。

星期日,娜嘉的家里聚集了许多人。

在一张装饰得像过节似的桌子旁边,坐着许多客人:沙霍夫、马克辛、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卡茨、杜鲍克、还有几个工人和含羞的新郞新娘——谢涅和娜嘉。

马克辛给自己斟酒:

“按照老规矩,必须给新郞新娘说几句祝贺的话?”

“说啊,说啊,马克辛,”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笑着。

“第一句怎么开头呢?我记不起,忘了。它的结尾是这样的:苦啊!”他叫着。

“苦啊!苦啊!”客人们接着喊。

娜嘉还来不及想,谢涅已经吻到她的嘴唇上了。

“谢涅,我真讨厌这些事,明白吗?”她嘟囔着。

“嘘!……”谢涅瞪了她一眼。“这是必要的。”

几个年轻小伙子和姑娘跑进了房间。他们都奔到娜嘉身旁:

“你怎么不害臊呀?!”

“恭喜你!”

“骄傲的姑娘!谁也不通知!”

“恭喜你!”

娜嘉被人逗弄着,被人吻着。

新来的客人入了座。不知是谁用吉他一味弹着跳舞曲,还人有用曼特铃伴奏着。……

半小时后,桌子被移到旁边去了——年轻人开始跳起舞来。

在隔壁房间里,年长的客人分开坐在小桌子旁、床上、窗、台上、椅子上,正在商议重要的事。

“不,胡说!”杜鲍克愤慨地对卡茨喊着,“既然他们怀疑,那么,就绝对不能信任他们!”

卡茨很想打断他的话,可是杜鲍克已经激动得无法自制,他不让别人发言。

杜鲍克叫着:“我要是不相信地里会有收获,那我根本就不会去种它,甚至会把它卖掉!他们要是不信任我们的事业,那他们就会出卖我们,一定会出卖我们。”

“一点不错,杜鲍克同志,”马克辛满意地说。“你还客气说你不会说话,可是,甚至寇松你也对付得了!“

杜鲍克胜利地看着卡茨,卡茨挖苦地说:

“寇松,当然得甘拜下风……可是,我想知道他们究竟要什么?”

“要权力,”杜鲍克答道。

“卡尔达萧夫是省委书记。难道这不是权力吗?”沙霍夫平静地问着。

“就是这个,难道这不是杈力吗?……”卡茨胜利地说。“请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省委书记要偷《真理报》,为什么!”

“这个我也不明白,”杜鲍克被逼承认说。

“这很简单,同志们。这一切都很简单,同时也很复杂,”马克辛说,“简单是因为所有他们的狡计和阴谋都是用一些白线串联起来的。……”

“阴谋?”传出一片惊讶声。

“阴谋?”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重复问道。

“是的,是的,同志们,别害怕,是阴谋,”马克辛同答着。“复杂是因为从事阴谋的人,不是富农,不是公开的敌人,也不是白卫军,而是自称为同志和党员的人。到底是什么东西——是惧怕,不相信,还是卑鄙指使着他们——现在对我们并不重要,以后我们再来分析好了。现在重要的是:我们要知道——他们挡住革命前进的道路,不,我不这样说,这句话不够恰当……他们不是在挡路,他们是在车上奔来窜去,想抓住车轮,以为这样就能阻挡千百万人前进,嘴上还喊着:‘前进,前进!’而自己心里却想着:‘后退,后退,后退!唉,他们最好停止前进吧!’他们一面对党宣誓,对列宁宣誓,对中央委员会宣誓,表示忠诚;一面企图派自己的代表团混进大会,用你们的名义,踉列宁的中央委员会斗争,跟斯大林同志斗争。你们想想看,这是多么阴险的策略呀!他们不宣布自己的政纲,而是钻进代表会议,用一切方法来夺取多数,以便控制革命的头脑和心脏——共产党中央委员会!

“我们试来解决一个简单的问题,”马克辛继续说,“第一,在人类社会里可能存在两种制度——社会主义制度和资本主义制度。第二,一些自称革命、靠拢政权的人却不相信建成社会主义是可能的。试问:他们要建立什么呢?……”

一部分客人准备离去。

小伙子们意味深长地与柯列斯尼柯夫握手,而他却故意潇洒地拍着他们的肩膀。

娜嘉的女友们围绕着她喋喋不休。其中有一位吻着她,在她耳边私语了一阵。女朋友大笑。

“再见,娜嘉,再见!”传出告别的声音。

年轻人喧喧嚷嚷地走了。

在隔壁房间里,马克辛继续说:

“我们的问题很简单,”他说,“我们应当迫使他们在人民面前说出他们在自己办公室里所说的私房话。星期一卡尔达萧夫要到‘红色冶金工作者’工厂去演说的。我们在那里把问题摊开好好地谈一谈。”

“啊,那是在‘冶金工作者’工厂。我们怎么样呢?”传来一个人的问话声。

“谁阻拦你们去呢?”马克辛说,“人愈多愈好。你去就问你关心的事,问《真理报》的事。”

“问合理化建议,”杜鲍克补充了一句。

“对,对,对!”马克辛接着说。“他们向工人阶级宣誓忠诚,可我们要问:‘为什么你们压制合理化建议?’”

“就是,就是,就是!”杜鲍克高兴地附议着。

“杜鲍克同志,你也要问,”马克辛说。

“我?”杜鲍克很吃惊地问。

“你,”马克辛安详地肯定说。“沙霍夫同志也要出席做报告。总之,同志们,人去得愈多愈好。”

杜罗诺夫和青年工人克留区可夫恭敬地在听举里雅捷夫说话。

“第一、开会不是八点,是六点;第二、我们只能按照名单放人入场,懂不懂?”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克留区可夫恍然大悟。

“是呀,这件事连一只狗也不许让它知道,”毕里雅捷夫补充一句。他又拿起电话机故作洒落地说:

“嘿,真见鬼,把卡尔达萧夫的电话号码忘了!噢,是的,是98,8,8。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他阿谀地低声地继续说,“伯劳夫斯基同志要我向你报告……”

卡尔达萧夫表示赞成地点着头:

“啊,啊,很好!不是八点,是六点……啊,啊!”他用一只手燃着了火柴,微笑地欣赏着自己的机灵。“喂,发言稿怎么样?请你査对一下提纲。好吧,再见。”

和毕里雅捷夫谈过之后,卡尔达萧夫高兴得唱起来。

请你告诉她,我的花儿,

我如何地爱她,

我如何地热爱……

他一面唱着,一面把公文放进公事包里:

我如何热爱……

他正想离开,这时候,惊慌的奥耳迦飞快地跑进来。

“啊!奥耳迦!”卡尔达萧夫亲切地叫唤着。“怎么这样早啊!”

“阿力克西,《真理报》是怎么一回事?”奥耳迦急忙地问着。在她的声调里表现着忧虑和责备。

“什么,什么?《真理报》的事吗?《真理报》的什么事呢?”停慌失措的卡尔达萧夫嘟囔着。

“那我不知道,什么被偷了,给藏起来了。登载彼得论文的那期报纸不见了,据说……”

“胡扯!多么卑鄙的谣言!”

奥耳迦慌乱地说:

“可是《真理拫》没有来呀。这怎么搞的呢?”

卡尔达萧夫握着奥耳迦的手,拍着她取笑说:

“很简单。在一个黑夜里,我同伯劳夫斯基两人钻进了邮政局,拿走了四捆报纸。”

他笑着很快地向门走去。

“真是这样吗,阿力克西?”

“奥耳迦!”卡尔达萧夫带着不满和抱怨的声调说。

靠近苏维埃大厦的大门口,停着一辆新漆过的“边兹”牌汽车。司机看见了卡尔达萧夫,就跳出了汽车,摇起马达。

“到省委会去!”卡尔达萧夫命令着,挨着司机旁边坐下了。

汽车在马路上奔驰着。卡尔达萧夫阴郁地凝视着前面:奥耳迦使他的情绪变坏了,她问的话使他心情不安。

“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我们快要有新的汽车了吗?”司机问着。

“快了,快了,”卡尔达萧夫机械地回答,却没有注意他的话。

“活塞常出声,轴承都磨坏了,”司机黯然地说。“你当然没有关系,到莫斯科去可以乘‘别尔克’汽车!”

“谁告诉你的?”卡尔达萧夫转过身来问。

“怎么,”司机狡猾地眯着眼晴,“大家都在说呀!”

卡尔达萧夫笑了。他的情绪好转了。感到天气也好像变得晴朗而温暖起来。……

“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司机央求说,“你把我也带去吧。我不比莫斯科的司机差。你也用惯我了……”

汽车在省委会旁边停住了。

“带我去吧?”司机低声地问着。

“带你去,带你去,”卡尔达萧夫也同样低声地回答着,急忙从汽车上走下来。

夜。卡茨和杜鲍克的住宅。在卡茨的床铺上面开着带纸灯罩的电灯。萨维里·米劳诺维奇一边在阅读,一边在做记号。房间那一头还有一张床,杜鲍克在床上翻来复去。

“萨维里,这样开头好吗?”杜鲍克说,“‘同志们!’……”

“睡吧,我自己也要准备一下!”卡茨顶嘴。

“不,我知道要怎么样讲,”杜鲍克没有被止住。“‘同志们!卡尔达萧夫和他的伙伴们……’”

“热烈鼓掌!”卡茨以嘲弄的口气打断了他的话。

杜鲍克受了奚落,哼哧着。

敲门声。两个人都躺着不动。敲门声愈来愈大。

“萨维里,有人敲门,”杜鲍克低声说。

“是有人敲门,”卡茨同意他的说法。

“人应该有点良心才好,萨维里·米劳诺维奇!”杜鲍克打官腔说。

“今天谁烧的水火壶?谁去拿的牛奶?谁倒的垃圾?”

“好啦,好啦,”杜鲍克嘟囔着。“为了这点点小事,说了这许多废话!”他哼哼着起床就向房门走去。

社罗诺夫和一个中年工人索罗夫也夫跺着脚闯进了小过道。

“你好,”杜罗诺夫点点头。

“你好,”杜鲍克回答说,看到客人的肩上和帽手上都有雪,惊奇地说:“难道下雪了吗?真早。”

“喂,杜鲍克,老兄,让我们好好地谈一谈,”杜罗诺夫不耐烦地打断他说。“你和卡茨明天最好不要参加大会。”

“瞧你……唔……这事情重大!”杜鲍克含笑说。“坐下谈谈,好吗?萨维里,起水火壶,客人来了!”他对隔壁房间喊着。

“没有什么可谈的。我们已经把来意说明了!”杜罗诺夫说。“走吧,索罗夫也夫。”

杜罗诺夫坚决地走向门口,可是杜鲍克挡住了门:

“不行,等一等,我们大家一起走。我要叫你在大伙面前再重复一遍……哪儿去?喝茶吧?”

杜罗诺夫愤怒地扑向杜鲍克。杜鲍克受了意外的袭击,被推在一旁。杜罗诺夫逃跑了。索罗夫也夫跟着他往外奔,可是卡茨正好赶上,把他捉住了。

“站住,站住!”卡茨喊着向索罗夫也夫用力扑去,他就倒在墙旁。卡茨奔向呻吟着的索罗夫也夫,扶起了他。“痛吗?”

“你想痛不痛?”索罗夫也夫捂着碰伤的头,气势汹汹地回答。

“哦,对不起,不过人要是摔倒了,总是痛的,”卡茨带着教训的口气说。“喂,起来,起来,我们喝茶去。”

东方发白,早晨来临了。一股细水正从一个大的白铜水火壶中流出来。

杜鲍克伏在桌子上打盹。在他有节奏的鼾声中,卡茨和索罗夫也夫在低声地谈话。

“你要知道,他们害怕真理,像怕火一样。这不是我说的,也不是沙霍夫说的,是列宁说的。可是我们不怕真理。所以明天开会的时候,我们要把全部真理告诉大家,那时候你可以看见,他们会怎样手忙脚乱。”卡茨向索罗夫也夫解释着。

“可怕!真可怕!”索罗夫也夫悄悄说。

“你以为怎么的?阶级斗争——这是闹着玩儿的事情吗?”

“现在我开始明白了,”索罗夫也夫沉思着,“为什么他们指定开会时间是八点,可是告诉自己人却说是六点。现在我明白了……”

“什么?什么?六点?”卡茨打断了他的话,“你确实知道吗?”

“伏洛佳,伏洛佳!”慌张的卡茨推醒杜鲍克。“你听见吗?不是八点开会,是六点……”

在自动电话亭前排着一大队焦急地等候打电话的人。

柯列斯尼柯夫和娜嘉在电话亭里。娜嘉按着名单给柯列斯尼柯夫念着电话号码,同时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打电话用的银币。

“锯木厂吗?谁呀?波利索夫吗?”柯列斯尼柯夫对着话筒说。“你好,波利索夫同志。我是省委会。喂,你那里的人召集得怎么样了?不多吗?可惜,卡尔达萧夫同志很希望你们支部来听听他的报告。你努力一下吧。嗯,你要努力,努力!开会不是八点是六点。啊,唔,唔,是的,在‘红色冶金工作者’工厂。好,再见。”

柯列斯尼柯夫重新拨动号码,又开始说话:

“电车厂?谁呀?郭勒?你好,郭勒,喂,你转告大家……”

电话亭旁排着队的人们在骚动着。

“妈妈,收信呀!我是邮递员!”别嘉大声地叫着。

奥耳迦微笑着,走进了卡尔达箫夫的书房。

别嘉站在桌子上,手里挥着一叠信。地板上、沙发上、安乐椅上、窗台上到处散布着公文和书信。别嘉很高兴地在书桌上跳跃着,叫喊着:

“我是邮递员,我是邮递员!”

书桌的抽屉都被拉出来了。给叠成一落。

“保姆!”奥耳迦拼命地喊着,“我多少次请你不要让他一个人跑进书房!”她把别嘉从桌子上抱下来,发怒地说;“瞧你这个可恶的孩子!喏,你等着,爸爸回来,你才知道他的厉害。”

奥耳迦把孩子交给唉声叹气的保姆,慌忙在房间里跑着,不知从何着手才好。公文、信件、纸夹。无论往哪儿看都是凌乱不堪。

她坐在地板上,草草地看一下公文,按次序把它们放进抽屉里,自言自语:

“唉,唉,多么讨厌的孩子!”

忽然她看见一封信,第一行看下来就使她张口结舌了。她马上飞快地细读着。

“噢,天啊!”她忽然失声叫起来。“‘……至少,在党中央委员会要占多数。我们唯一的王牌就是出其不意。您知道得不比我差,我们一旦失败,就要被消灭,所以要采取最极端的任何手段。请记住,我们完全需要你们的代表团。重要的是,要注意我们一切的建议……’”

信在半途中断了。奥耳迦坐在地板上,吓得呆若木鸡。

区党委会。沙霍夫的办公室。离开会的时间只有半小时了。沙霍夫急忙穿衣服,准备开会去。

他的办公室里走进来三个人——那是在省委会参加过会议的格拉脱基赫和另外两个委员。

格拉脱基赫哈哈大笑,挖苦地说:“人们说,倘使穆罕默德不到山上来,那么委员们只好到穆罕默德这儿来!”

“怎么,根据可兰经,穆罕默德从来没有派过委员到什么地方去吧?……”沙霍夫很有貌地询问着。

大家都笑了。

“可以告一段落了,沙霍夫同志,”其中一位委员板着面孔说。

“说得一点不错,”沙霍夫一面走向门口,一面回答着。“我开会去。”

“停一停,停一停——八点钟才开会!”格拉脱基赫着急地说。

“你知道得很清楚,开会不是八点,是六点,”沙霍夫注视着他的脸,回答说。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格拉脱基赫变了脸色,“审査委员会要求你留下,准备申诉材料。”

“急什么呀?”沙霍夫含笑说。“拖了又拖,忽然又热心起来了!让我们在开过大会之后再碰头好了。”他天真地对急得脸色变紫的格拉脱基赫说。

“审査委员会坚决要求你这样做!”格拉脱基赫开始威吓他。

沙霍夫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挥着手,然后说:

“一不做,二不休,”他把帽子扣在头上,就很坚决地走向门口。

“沙霍夫同志,”格拉脱基赫已经喊起来了。

电话铃声使沙霍夫停了下来。他回到桌旁,拿起话筒。

“是……是我……你好,奥耳迦!”在沙霍夫脸上表现出诧异的神色。“不,不行,我要开会去。什么?嗯,嗯……啊……好吧!”他挂上了电话,看着委员们愤怒的脸。“现在我被你们说服了——不走了!”他突然带着出乎意外的微笑说。

沙霍夫坐在安乐椅上,把钟放在面前,安详地对着那些摸不着头脑的委员们问道:

“喂,你们要告我什么呢?”

时钟上指着六点十五分。

在“红色冶金工作者”工厂的俱乐部里,参加开会人数只占了一半座位。

杜鲍克和卡茨并肩而坐。他们后面坐着昨夜的来访者索罗夫也夫,他的头上包着绷带。三个人都感到不安。

后排,在杜罗诺夫周围坐的一群人是卡尔达萧夫集团的工人们。

摇铃声。

“同志们,现在大会正式开始了。党委会建议的主席团名单如下:卡尔达萧夫同志……”毕里雅捷夫的声音响着。满场鼓掌。

“伯劳夫斯基同志……”

满场鼓掌。

“……沙霍夫同志……”

杜鲍克、卡茨和另外几个人鼓掌。

“……和……”毕里雅捷夫略停一停,“……我们的来宾,中央监察委员会委员,马克辛同志。”

卡尔达萧夫有乱貌地微笑着,带头鼓掌。全场马上随着猛烈地鼓掌。

“……顾罗别也夫同志、卡扎区高夫同志、毕里雅捷夫同志……”毕里雅捷夫很快地念完了名单。

在大厅门口出现了焦急不安的娜嘉。

“请主席团入席!”毕里雅捷夫的声音又响了。

当马克辛从台侧走出来的时候,娜嘉把纸条丢给主席团。

“给马克辛同志,”她说。

马克辛看完了纸条,交给卡尔达萧夫,说:

“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那边有一些别的工厂的党员要来听你的报告,为什么不放他们进来呢?”

“胡闹,”卡尔达萧夫应声说,“毕里雅捷夫同志,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毕里雅捷夫回答说。

“你去安排一下,安排一下,”卡尔达萧夫吩咐道。

毕里雅捷夫立刻站起来,走出去。

“同志们,你们的党委会提出的议事日程如下……”伯劳夫斯基站起来说。

挤在门外的急躁的人们,从门上小窗口向着里面那个满面愁容的老看门人叫喊着:

“是你们邀请我们来的!这样做简直不像话。”

“我不是党员。我不管党里的事。我这儿有名单。对不起,公民们,对不起!”看门人说。

毕里雅捷夫走到看门人跟前,悄悄地说:

“放他们进来吧!”

看门人惊讶地开了大门。

群众马上涌了进来。

门又关上了,但敲门声又响起来。

看门人隔窗看着,叹着气说:“门外又站满了一群人。……”

全场鼓掌。

卡尔达萧夫开始演讲:

“同志们!你们在这里对省委会表示欢迎,这又一次证明,不管有人抱着相反的希望,我们的组织及其所有环节的闭结一致是不容破坏的。同志们,如果有人认为我们的党——掌握国家政权的党,领导一个广大落后、有千百万农民的国家,可以不犯错误,没有争论,没有意见分歧,这是幼稚可笑的想法,特别是现在,当我们的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我们的列宁不再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当党的领导上发生了争论,按照光荣的布尔什维克传统,这种争论要交给基层小组去讨论。因为最后的决定权是属于你们的!同志们!错误是难免的,不管谁犯了错误,要是隐瞒了这些错误,那就不是我们布尔什维克的传统。当党内发生争论的时候,领导上总是把它交给全党去讨论。因为最后的决定权是属于你们的,同志们!”

他的话被呐喊、欢呼和掌声所遮盖了。

“我们今天到你们这儿来开会,并不是偶然的……”

门外的人愈围愈多。已经不是几十个,而是几百个愤懑的声音对着满面愁容的看门人在叫喊:

“开门!真是胡闹!你倒是去问一问呀!”

看门人惊慌地看着杜罗诺夫。

杜罗诺夫恶狠狠地说:

“告诉过你啦,谁也不许放进来,懂不懂?”

人聚集得更多了。

“开门,不要拖啦,”柯列斯尼柯夫发出响铃似的声音。“是按照名单放人进去吗?”

“就是按照名单!”看门人高兴了。

“那么,你开吧,我是杜鲍克!”柯列斯尼柯夫叫着,躲在人群里。

看门人看着名单,用沉闷的声音说:

“杜鲍克!哦,来吧,杜鲍克公民,”他把门开了一条缝。

几十只手把门推开了。看门人被挤在一旁,几百个人,以柯列斯尼柯夫为首,从他的旁边涌进去。

杜罗诺夫绝望地咒骂着,好容易才帮着看门人关上门。来不及挤进的人群又骚动起来。

卡尔达萧夫的演讲又被掌声打断了。杜鲍克和卡茨彼此警戒地看着。杜罗诺夫和他的一帮人疯狂地鼓着掌。

忽然间,门被打开了。人群蜂拥而进,壅塞在所有进口的通道上,他们喊叫着,抗议着。

主席团里也显出焦灼不安。

卡尔达萧夫继续演讲,可是在脚步声和喧嚷声中,人们一点也听不到他的话。伯劳夫斯基不停地摇着铃。

“同志们,请守秩序!“

娜嘉在人群中看见了愤怒的谢涅,他歪戴着帽子,敞开着大衣,大叫着:

“伯劳夫斯基同志,那边的人在雨底下淋着呢!”

卡尔达萧夫狼狈地回顾主席团。毕里雅捷夫往出口处跑去。

可是人群已经闯入大门了。小小的礼堂容纳不了所有来开会的人。

院子里挤满了好几百个激愤的人。从他们的头上看过去,可以看见通往俱乐部的开着的门、会场和站在台上的卡尔达萧夫。人们在指手划脚大声叫喊。

会场上怨声沸腾。有人建议:

“伯劳夫斯基同志,这个地方太小了。有人提议搬到‘高里谢依’电影院去开会。”

鼓掌声和嘘嘘声。

主席台上,卡尔达萧夫和伯劳夫斯基狼狈地跺着脚。马克辛却高兴地看看他们。

“你的群众真好啊。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好群众!”

卡尔达萧夫抑制着不断增长的歇斯底里的憎恶,点着头:

“是呀,是呀……”

沙霍夫的办公室。

沙霍夫悠然看着焦灼不安的格拉脱基赫,说:

“是,我承认是在斗争,并且我还要继续跟你——格拉股基赫同志,跟伯劳夫斯基,跟卡尔达萧夫作斗争……”

“记下来,”格拉脱基赫愉快地对着正在记录的记录员说。

彼得镇静地继续说:“你所走的路线是违背党纲的。这你也记下来。”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我替你惋惜,”一个委员说。

“现在倒是我替你惋惜呢!”沙霍夫打断了他的话。

委员们相互交换着眼色。

“你看这个讨厌的家伙,”格拉脱基赫小声对其中一个委员说。

“是个讨厌的家伙,”那个人赞同他的意见。

门开了,奥耳迦走了进来,她没有注视任何人,神经紧张地急急忙忙从大农口袋里取出了一封揉皱了的信,交给沙霍夫。这时,她显得很无力,瘫在安乐椅上,一动也不动,流着眼泪说:

“这样的欺骗,这样的造谣,真把人气疯了!”

“好,很好,奥耳迦,”沙霍夫说。

“什么?”奥耳迦困惑不解地问。

“做得好,”沙霍夫鼓励她。

“要不然怎么办呢?”奥耳迦说,眼泪还是不断地流下来。“这本来是不名誉的事情!”

“不!这是有名誉的事情,”沙霍夫说。

委员们吃惊地交换着眼色。

沙霍夫看完了信,在他的脸上流露出憎恶的表情。

“华西利·伊凡诺维奇,”他对着那个委员说,“你为我惋惜,那你就听吧……”他就开始念信:“‘亲爱的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这是卡尔达萧夫的名字)!谢谢你的来信,虽然这封信使我们不痛快。显然你没有明白,我们所要达到的,不是片面的让步,而是整个政治路线彻底的改变。’你听见了吗,华西利·伊凡诺维奇?”

委员们皱着眉头,彼此交换着眼色。华西利·伊凡诺维奇低下了头。

大会在“高里谢依”电影院进行着。卡茨和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坐在一块。

“彼得在哪里?”她着急地问。

杜鲍克出现了,靠着索罗夫也夫旁边坐下。

在大桌旁边坐着十五个人组成的主席团。卡尔达萧夫站在一张讲演的小桌前,他在整理一张张的演讲稿。他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索罗夫也夫忧郁地注视着主席台。

卡尔达萧夫抬起了头。

“同志们!”卡尔达萧夫压低声音说,“伟大的布尔什维克党,在失去了党的天才创始人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后,第一次开党代会。我们的列宁离开我们已经一年了。在我们服丧的时期,每个布尔什维克都在悲痛着;而卑鄙的、可憎的敌人却在幸灾乐祸。他们每次都预言我们要灭亡、要崩溃、要分裂。但是,布尔什维克是意志坚强的人,同志们!”

“坚强的人!”不知是谁从大会场中用坚决的声音支持着这句话。

“坚强的人,”卡尔达萧夫重复说,“我们已经战胜了武装干涉、饥饿、混乱和伤寒,我们今后还会胜利。我们能克服任何的困难,因为我们有自己战斗的司令部,那就是我们的列宁的党中央委员会。你们所选举出来的党的集体领导满怀信心地、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地领导着我们的祖国沿着我们伟大的导师所指示的道路前进。”

他预想到这句话会博得热烈的鼓掌。

会场充满了掌声。杜罗诺夫带着鄙夷的冷笑,看着柯列斯尼柯夫。柯列斯尼柯夫像向他示威似的也开始鼓掌。马克辛也笑着鼓掌。

卡茨回过头来,对着忧郁的索罗夫也夫解释说:

“他现在说得对。”

卡尔达萧夫举起了一只手,喧哗声渐渐平息下来。

“……就拿这一件事来讲,我们党组织的最优秀的人,一听到‘红色冶金工作者’工厂发生了纠纷,就马上来到此地,来到了我们这个会场,难道这还不能证明我们有不可征服的力量吗?对,同志们,这再一次证明了,党组织的事,每个党组织的事就是全党的事,就是每一个共产党员的事,就是每一个布尔什维克的事。”

“你最好给我们讲讲‘红色冶金工作者’工厂的事吧,”会场中不知是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你讲讲合理化建议吧!”另外一个声音插进来。

卡尔达萧夫略带慌张。

“是这样,同志们他说,“有些人常常发生误会。我就说说‘红色冶金工作者’工厂的误会。可是我以为,同志们!”他重新获得自信,声音变得有力起来,“让我来代表大家共同的意见,请求我们亲爱的来宾……”

马克辛注视着卡尔达萧夫。

“……马克辛同志代我们转告党中央委员会,我们的党组织到参加代表大会的时候会变得统一、坚强,像一块石头一样。”

“‘……不要优柔寡断。你们应该从沙霍夫事件中吸取不少教训。你们要孤立沙霍夫,或者是……消灭他。记住,在这件事上,谁的神经坚强,谁就能得到胜利。’我们等着瞧吧。……”沙霍夫读完了信。

接着是沉闷的肃静。格拉脱基赫不敢正视。委员们坐着,窘态毕露,不知所措。每一个在座的人都想分辩一下,可是又无可分辩。

“明白了吗,华西利·伊凡诺维奇?你好好地想一想,”沙霍夫好容易抑制着愤怒说。“奥耳迦,我们走吧。”

卡尔达萧夫用嘶哑而又自信的声音,制造出这段职业煽动演说家讲词中最后的高潮,来结束他的演讲:

“最后,我们胜利的必然到来的条件,就是我们西方的弟兄们时时刻刻在准备的摆脱压迫者枷锁的革命进军。同志们,在柏林、上海、维也纳的广场上飘扬着我们胜利的红旗的时候快要到来了!”

“卡尔达箫夫集团”都跳了起来,站着鼓掌。甚至伯劳夫斯基的双眼也闪着愉快的光亮。

卡尔达萧夫收拾起讲稿,喝完杯中的水,斜视了马克辛一眼,然后擦擦额角,坐了下来。

会场内有两个阵营:胜利的“卡尔达萧夫集团”和苦闷的杜鲍克与卡茨的拥护者。

从逐渐静寂下来的喝彩声中,伯劳夫斯基摇着铃,扯开了难听的嗓子:

“同志们!发言次序单上还有将近二十个人要演说。有人建议,有问题用书面提出。没有异议吗?”

“没有!没有!”人们喊着。

“通过,”伯劳夫斯基说。“毕里雅捷夫同志第一个发言。请吧,毕里雅捷夫。”

毕里雅捷夫走上了讲台:

“同志们!……在自己的……”

忽然从会场中发出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让我提一个问题!”

头部缠着绷带的索罗夫也夫站了起来:

“让我提一个问题!”

杜罗诺夫和“卡尔达萧夫集团”交换着眼色,以目示意,好像说“这是自己人”。他们就开始叫喊:

“让他提吧!”

“让他提吧!”杜鲍克和卡茨支持着,他们信任索罗夫也夫。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个人的身上。

伯劳夫斯基有些慌张,困惑地看着卡尔达萧夫。卡尔达萧夫知道索罗夫也夫是他们的自己人,点着头,说:

“让索罗夫也夫同志提吧。”

毕里雅捷夫安详地等待着。

“请吧,索罗夫也夫同志,”伯劳夫斯基点着头。

“卡尔达萧夫同志讲到世界革命。倘使世界革命拖延了,那我们怎么办?灭亡吗?”说到末了一句话,索罗夫也夫差不多叫起来。

会场里传出一片哄哄的声音。

在毕里雅捷夫的脸上呈现着好像是僵硬的微笑。

娜嘉高兴起来。

杜罗诺夫和另外一个“卡尔达萧夫集团”分子——克留区可夫转过来恶狠狠地看着索罗夫也夫。而后者却站在那儿静候卡尔达萧夫的回答。

马克辛友善地对卡尔达萧夫说了一下自己的感想:

“他们真是有学问啊!”

“卡尔达萧夫同志在总结的时候再回答你这个问题,”伯劳夫斯基惊慌失措地说道。

“不行,马上!让他马上回答!”首先是杜鲍克和卡茨喊着,接着整个会场里的人附和着。

卡尔达萧夫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伯劳夫斯基。很显然,在场的人们都看见了这种眼色。

“你们知道,索罗夫也夫同志对我的话的了解是很片面的,”卡尔达萧夫温和地笑着说。“我们共同的导师卡尔·马克思也曾经考虑过这些问题……”

会场里发出了赞美的笑声。索罗夫也夫狠狠地看了杜鲍克一眼,坐下了。

“……马克思曾说过:‘法国人发起,德国人完成。’这就是说:我们开始发动了,而我们在西方的弟兄们帮助我们完成。灭亡吗……只有那种不相信工人阶级力量、不相信国际无产阶级力量的人才会灭亡。”

又是鼓掌声。杜鲍克不敢看索罗夫也夫。卡茨用祈求和期望的目光看着马克辛,可是马克辛只是在小本子上写着什么。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也显得很困惑。

当会场将要安静下来的时候,毕里雅捷夫又开始说:

“同志们!……”

“让我也提一个问题!”传出卡茨的声音。

卡尔达萧夫的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会场里的群众表示不满。

柯列斯尼柯夫和巴夫洛夫竭力喊出:“提吧,提吧!”可是没有人支持他们的意见。

卡茨不管准许与否,便问道:

“卡尔达萧夫同志刚才说过……说过很多关于他热爱工人阶级的话。所以我想问一问,既然这样,为什么卡尔达萧夫同志要压制工人阶级的合理化建议呢?”

会场里鸦雀无声。

卡尔达萧夫带着责备人的样子摇着头,冷淡地回答:

“卡茨同志,你要知道,倘使省委会,或者我,反对这种事情,那是有罪的,我们应该被赶下台去。但是如果为了蝇头小利而增加失业工人,那是我们所不能容忍的。不过,倘使我们处理不当,请你们来纠正我们吧,同志们!”

“我们会纠正的!”激怒的柯列斯尼柯夫喊着。

“我们会纠正的!”有人发出附和的声音,可是被掌声遮盖了。

狂怒的杜鲍克跳起来了:

“你们为什么把《真理报》偷走呢?”

“什么?什么?”卡尔达萧夫惊慌地反问着。

“为什么把星期二的《真理报》偷走了?”杜鲍克嚷着。

会场里一片喧哗和喊叫声:

“什么给偷走了?”

“哪一天的《真理报》?”

卡尔达萧夫愤怒地耸耸肩膀。伯劳夫斯基摇着铃,企圆维持会场秩序。

“让卡尔达萧夫来回答,”杜鲍克喊着,“为什么把星期二的《真理报》偷走了?”

卡尔达萧夫以讽刺的口吻反驳:

“我不明白你的问题。杜鲍克同志要我为邮政局的工作负责任,可是我现在并不在那儿工作。”

“卡尔达萧夫集团”竭力鼓掌,可是大家对他们发出了嘘嘘声。

“不高明!”柯列斯尼柯夫喊着。

“不高明!”娜嘉接着说。

喧哗声更大了。卡尔达萧夫慌张地向伯劳夫斯基俯着身子。马克辛愉快地眯着眼睛。杜罗诺夫在和杜鲍克、卡茨的一伙人争吵着。

“同志们!”毕里雅捷夫叫道,“有人要挑拨我们,分裂我们!”

有人从座位上发出叫喊的声音:

“你说是谁?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你说出来,不要用这些话来搪塞。……”

忽然毕里雅捷夫往前走了一步:

“我说的是沙霍夫!”毕里雅捷夫在突然静下来的大会场里尖锐地迸出了这句话。

毕里雅捷夫成功地控制了会场的注意力。

马克辛皱着眉。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痉挛地抓住了杜鲍克的手,她既惊慌又愤怒。

会场气氛紧张而沉闷,大会已面临最紧要的关头。

“沙霍夫没有到这儿来,他害怕了。他知道,他的那套把戏在这儿吃不开。诽谤省委会,散播卑鄙的谣言,制造纠纷,他在这方面是个能手,可是到党的面前来回答问题,勇气就不够了!”

“举出事实来!”会场中发出了坚决要求的声音。

“事实吗?今天的吵闹——这不是事实吗?是事实。组织反党的小集团——你们看,这不是事实吗?是事实!而最令人信服的事实,就是沙霍夫没有到这儿来。只有那些在沙霍夫的‘指使’下,连仅剩的一点起码的布尔什维克忠诚也失掉的人,才会否认这个事实。他们在这里要想为他们的领袖辩护吗?我们不允许他们这样做,也不劝告他们这样做!现在,同志们,我想简单地结束我的演讲。……”

脸色苍白而严峻的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和杜鲍克坐在一起。

她不能容忍他们对她那缺席的儿子的侮辱,她站起来了。杜鲍克恐惧地抓住了她的手,可是被她挣脱了,她顺着过道走上了主席台。

这位白发苍苍的、高大的老妇人,在安定下来的群众面前站下了。

马克辛惊奇地看着她。人群里发出一阵轻微的嘈杂声,可是立刻变得沉静了。连跋扈的克留区可夫也不敢再吵。

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严肃地看了看主席团,然后看了看会场中的群众,慢慢地说道: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来……他盼望着,他一直盼望着这个大会,盼得厉害……可是忽然他没有来。可能出了什么事情啦?同志们,我在一生中第一次受到今天这样的侮辱。沙霍夫一家都被侮辱了,但那些知道真相的人却不开口。

“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说实话,是不是你的舌头给割掉了?”

卡尔达萧夫不响。

“好,那么让我自己来说!”她换了一口气,镇静一下,就忙乱地说起来:“叫我怎么对你们说明白这件事情呢?叫我怎么向你们解释呢?喏……在民间有故事,有歌谣,有老妈妈们的幻想……可我们——伊凡诺夫工厂的女织工们,却只有这么一句话,为了让别人知道这句话,我献出了三个人:我的丈夫和我的两个儿子。现在我只剩下了一个彼得。我没给他讲过什么故事,可是手铐脚镣怎样响,他听见过;每天晚上宪兵怎样敲门,他听见过;人们在绞刑台上怎样喊叫,他听见过……有许多许多事情,我没有告诉过他,可是他的哥哥们为什么死的——他是知道的;他的父亲为什么原因服苦役,折磨至死——他是知道的。这个他是知道的!他知道母亲的心、母亲的血泪和母亲的痛苦。现在我可高兴了……我的儿子,我的彼得,为了自己工人的事业在斗争,为了我们以前怕说出口来的的那个共产主义在斗争!……”

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出乎意外地停住了。没有人敢用言语或动作来打破这个沉静。她转向了卡尔达萧夫:

“怎么连你这样一个有学问的人,都会看不出来呢?你要是不相信他,你还算什么布尔什维克?可是群众全都相信他。喏,他才是建设社会主义的人!倘使有人在这儿撒谎和污蔑他,你却不生气的话,这正表示,你和这种人也是一路货!”老妈妈再找不出更重的话语来责备他,她挥了一下手,慢慢地走下讲台。

一片肃静。大家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都望着卡尔这萧夫。他感觉到自己成为所有视线的焦点。马克辛在注视着他。

卡尔达萧夫只好站起来。

“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我非常尊敬你,我们大家全都尊敬你对党、对儿子的热爱。可是,你要明白,我亲爱的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母亲的声音无论是多么纯洁和崇高,当决定革命命迗的时候,还是要保持缄默。布尔什维克能倾听真情,请你也倾听真情吧: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你的儿子已经走向叛党的道路了。……”

忽然一个坚决洪亮的声音打断了卡尔达箫夫的话:

“不对!”

愤怒不平的马克辛在讲台上出现了。

会场中又是一阵骚动。

“这是谎言!”马克辛重复说。

他面向着老妈妈:

“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你可以为你的彼得·米哈依罗维奇那样的儿子骄傲。你的儿子是布尔什维克,是布尔什维克的儿子,是布尔什维克的兄弟,他向布尔什维克学会了坚定、忠诚和坦率。他被威胁、恐吓、引诱,可是他丝毫没有动摇,因为布尔什维克们是决不放弃自己的信念的。卡尔达萧夫是一个能干的律师。他以一视同仁的热情,同时去为真理和谎言辩护。一小时以前,他在‘冶金工作者’工厂说坚持要在党内进行斗争,可是他没有勇气当面向同志们宣布这点。卡尔达萧夫,你出来!岀来宣布你自己的政纲。你虚伪,卡尔达萧夫同志,你虚伪!同志们,他们在阴谋发动反对我们党中央委员会,反对人民的滔天罪行。”

全场哗然。谁也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回事。

“诽谤!说谎!”面色惨白的卡尔达萧夫跳起来强辩。

“同志们,我对我所说的每个字、每句话负责。你出来,卡尔达萧夫……”马克辛对着卡尔达萧夫说。

毕里雅捷夫对克留区可夫和杜罗诺夫做了一个手势。他们奔出了会场。会场中一片哗叫声。

可是一切都被马克辛的声音盖住了。

“但是他不出来说,同志们!他不出来说,因为他们另有阴谋。”

忽然电灯灭了。全场慌乱起来。有人说:

“请守秩序!安静点!”

火柴燃着了,正照着柯列斯尼柯夫的脸:

“你们想的办法并不高明!我们有火柴呢!”

“这就是他们的策略!同志们,同志们,镇静点。我们要在黑暗里继续开会,”马克辛喊着。

时而这里划着火柴,时而那边划着火柴。在此起彼落的火光中,可以看到缠着绷带的索罗夫也夫和杜鲍克奔出会场。

在电影院的走廊里。有几个工人提着灯跑过去,搜捕杜罗诺夫和克留区可夫。画外音:

“混蛋…!把电线割断了。”

工人们拉着杜罗诺夫和克留区可夫。这时候在走廊里出现了沙霍夫。他略停一下,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向前走去。电影院的经理迎住他:

“你好,彼得·米哈依罗维奇!”

“出了什么事了?”沙霍夫没有答礼,问道。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灯灭了,电线给剪断了,”索罗夫也夫打断了经理的话。

“马克辛同志在这儿吗?”沙霍夫又问道。

“在这里。费嘉,把放映室的电接上,”电影院经理命令着。

从放映室里传出马达转动的响声。从狭小的窗口射出了一束光柱,明亮的光柱落在银幕上,像探照灯一样,照着马克辛。他的巨大的影子出现在银幕上,这时候好像不是身材瘦小的马克辛本人,而是一个巨大的,轮廓分明的半面侧影在大会上发表激烈的讲话。

“这就是他们的错误,更正确地说,是他们的犯罪行为。每个跟他们走的人,都不再是战士,不再是布尔什维克和革命者。”

这时,沙霍夫喘着气跑进会场。他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注意到,他只想讲话!他站在马克辛身旁。马克辛好像已经明白他发生了什么事,立刻中断了自己的演讲,把他推到讲台旁去。

“去,说呀……去呀……”

“同志们!亲爱的同志们!可以欺骗一个人,可以陷害他、威吓他。可以孤立、消灭一个卡茨、一个杜鲍克、一个沙霍夫;但是不可能欺驱和威吓成千成万的共产党员,成千成万的布尔什维克。可以施展任何一种狡猾的诡计,可以在暗地放射冷箭,可以把大会上的灯火媳灭,这一切是容易的。但是,同志们!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压不倒一亿五千万伟大的人民的意志和愿望。热情的人民光着脚,忍饥挨饿,经历了离乱,并且因为战乱变得疲惫不堪,可是,他们却能够把十四国武装干涉的军队打出去。同志们,难道我们能让一群骗子、一群阴谋者从我们的手里把旗帜拾夺过去吗?办不到的!永远办不到的!伟大的人民完全信托布尔什维克党,人民把优秀的儿女贡献给布尔什维克党,布尔什维克党正在建设新的生活,正在实现人类世世代代以来的理想!谁要是阻挠党的道路,谁要是妄想阻止我们的工作,谁就要被人民消灭。”

掌声雷动。有人唱起《国际歌》来了。全场跟着站起来,高唱《国际歌》。

“唱啊,”马克辛对沙霍夫叫着。

“啊?什么?”沙灵夫摸不着头脑。

“我说你唱啊!”

沙霍夫的歌声汇合到响彻会场的歌声中去了。

1927年

在第十四次联共(市)代表大会上,阴谋分子已被揭发和歼灭。用列宁一斯大林思想武装起来的苏联人民,正为了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而英勇地斗争着。

同志!请你同想一下那些年头吧!在那些年头,我们为发动了每一座鼓风炉,恢复了每一个煤矿,修好了每一辆机车而欢欣鼓舞;在那些年头,产生了伟大的斯大林五年计划。

“红色冶金工作者”工厂的无产阶级现在正感到幸福和骄傲,因为他们已经制成了第一辆拖拉机。

《国际歌》响彻云霄。数千人在合唱着。在“红色冶金工作者”工厂宽广的车间里,正在举行一个简短的全厂大会。

第一辆拖拉机“Д.К.00001”制成了。用普通的话来说,这辆拖拉机名字的意义是:“杜鲍克一卡茨第一号”。它停在那里,虽然样子笨重,却很坚固有力。而最重要的,这是苏联的第一辆拖拉机!

虽然还缺轮胎、方向盘还没有装上,可是马达——机器的心脏——已经装好,它已经能够开动了。欢欣高歌的人们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面前的拖拉机。

最后,一个人用高声唱着:

全人类为国际主义奋发起来吧!

满脸红光的、激动的娜嘉的声音打破了刚刚恢复过来的沉静:

“同志们!我们以青年突击队的名义建议,请省委书记沙霍夫同志第一个来开动我们的第一辆拖拉机。”

在场的人们都一致鼓掌。

大家将彼得拥向拖拉机跟前,他也不拒绝。他觉得很满意,像小孩似的,多么渴望着有一天能第一个去开动马达啊!

又是一片沉寂。

马达剧烈地发动起来了,再来一下。

在一个巨大的、广阔的车间里发出了有节奏的马达的隆隆声,每个人都倾听着这个巨大的机器的新生命的诞生。

工人们顿时洋溢着快乐和兴奋。沙霍夫也和大家的情绪一样,他拥抱着毕生致力于创造拖拉机的杜鲍克和卡茨。

“我的好老头儿们!”

一个忧郁不安的老工人穿过围着拖拉机的人群,急忙地走向沙霍夫。老工人与沙霍夫并肩站着,在他耳旁低声说着什么,交给他一张传单。

沙霍夫把它看完了——这是托洛茨基派的传单。他不声不响地把它藏到口袋里,就锁着眉头走了出去。老工人跟着他走。

他们走到隔壁车间里,碰上一群愤怒的工人,围着垂头丧气的、惊慌的克留区可夫。

“嘿,这么个英雄!”索罗夫也夫气愤地说。“彼得·米哈依罗维奇,你看看他——他把这些反革命传单贴到墙头上来了。”

沙霍夫盯着克留区可夫。

“是呀,真是墙头文学。喂,怎么样?”他说,“你还是向大家念念你的传单呢,还是用你自己的话来谈一谈。啊,难道……你害怕了吗?”

克留区可夫倒动着两只脚。

“我错了,请原谅我,沙霍夫同志!”

沙霍夫显着憎恶的脸色。

“真是混蛋!”不知是哪个工人狠狠地骂了出来。

“你瞧,大家不信任你,”沙霍夫回答。

这是伯劳夫斯基的不太舒适的、像办公室似的、冷冰冰的大房间。这里看不出有关房间主人的个性、习惯和弱点的特征。一切都是那么拘谨和乏味。甚至在这春夜里,窗户还紧紧地闭着。台灯亮着。

伯劳夫斯基坐在书桌旁一张硬圈椅上,很满意地一字一字念着:

“‘我沉痛地后悔参加了反党活动。现在我才明白,我作了卡尔达萧夫和伯劳夫斯基两个分裂派分子和机会主义者的盲从的工具。’”

他抬起了眼,审视着坐在他面前的毕里雅捷夫的情绪。

“‘我的罪行很大,可是我发誓要将功赎罪,倘使党能情任我的话。我要把全部力量献给党,必要时甚至献出生命。’”

“应该这样写,”伯劳夫斯基把这张纸递给毕里雅捷夫,“但你却拿空洞的理论来代替坦白害了。”他一面把放在他面前的毕里雅捷夫的坦白书撕掉。

甚至厚颜无耻、“见多识广”的毕里雅捷夫也忍不住惊异起来。

“可是……”

“你递到哪儿去呢?”伯劳夫斯基讽刺地打断了他的话,“递给监察委员会!那里只相信两件事:眼泪和事实。他们需要什么呢?他们需要你解除武装,需要你跪下来!”他把手放在毕里雅捷夫手上,注视着他。“明白吗?”

“再明白不过了,”毕里雅捷夫慢吞吞地回答。“比什么都清楚,在一里外都看得见这样大的两个字:‘完了!’”他用手在空中比划着。

伯劳夫斯基立刻沉不住气了。

“完了?”他嚷着,“不,你胡说!你胡说!没有这么容易,伯劳夫斯基不是这么快就会完的。办不到。只要我活着,只要我还能走,只要我还能动,只要我还能爬,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什么也不会忘记,什么也不能饶恕!我了解我自己的身价,我不愿一生作一个民事登记处的办事员,明白吗?我不愿意,也不会这样!”

伯劳夫斯基狂暴地在毕里雅捷夫面前咆哮着。毕里雅捷夫很惊奇、窘迫而且狼狈,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伯劳夫斯基这个样子。

伯劳夫斯基抑制着自己。他感觉到不好意思,竭力想恢复过去那种冷淡的官腔。

“我认为,毕里雅捷夫同志,你能明白,当我说到自己,说到‘我’‘对于我’的时候,意思自然是指‘我们’‘对于我们’。”

“我正是这样了解你暗示的意思的,”毕里雅捷夫回答说。

但是尴尬的气氛还没有消散,伯劳夫斯基就继续说:

“那好极了。我认为,民事登记处对你显然也不合适。”

“是的,是不合适,”毕里雅捷夫耸着肩膀说。

伯劳夫斯基变得很严肃,他意味深长地说:

“那么你就得去掉一切关于‘完了’的想法,这仅仅是个开端。你把坦白书交出去,你要尽量痛骂我和卡尔达萧夫,你要嚎啕大哭,他们会复用你的。但是他们毕竟不会和以前一样地信任你,你要假装,假装又假装,随时随地要假装,假装到连著名的电影明星也要佩服你。你要记住一点,我们要造成这样一个印象:我们不再存在了!你明白吗?我们不再存在了!其实,我们是存在的,存在的。还有什么能比不会引起别人怀疑的秘密的力量更强大呢。明白么,不会引起别人怀疑的力量!”

在一个深夜里,卡尔达萧夫走进了省委书记彼得·米哈依罗维奇·沙霍夫的办公室。这以前是卡尔达萧夫的办公室,现在已经变了样。房问里空气充足,布置得虽不像以前那样整齐,可是比以前有生气。窗户大开着。

“有什么要紧事?”卡尔达萧夫紧握着沙霍夫的手,问道。

沙霍夫把放在桌子上的传单递给他看:

“这张传单你知道吗?”

卡尔达萧夫脸上露出愤慨的表情。

“这是什么?多么卑鄙!从哪里来的?”

“我就是想问你这个,”沙霍夫平静地问道。

卡尔达萧夫觉得非常委屈,十分不满。

“问我?为了这个也用不着半夜三更把我叫起来,”他厉声说。

“你不会不知道。你应该知道!”沙霍夫坚决地说。

卡尔达萧夫生了气,很急躁。

“我说过我不知道,我已经说过我不知道。我在大会上,在党代会上,已经宣布过,我和他们断绝关系,你明白吗,断绝关系了!党都……信任我,可是妻子和朋友们却不信任。”

可是省委书记彼得·米哈依罗维奇·沙霍夫第三次重复问:

“这张传单你知道吗?”

“这是审问吗?倘使你要审问,请你叫国家保安部的人来!”盛怒的卡尔达萧夫跳起来,他猛地动了一下,又抑制着自己,放下手。“这是党的新工作方法吗?恭贺你,彼得·米哈依罗维奇——用这种肃反委员会的方法!我有权利要求信任我。”

“可是我们不能信任把肃反委员会和宪兵队同等看待的党员,”沙霍夫严峻地反驳。

“我没有这么讲过!”卡尔达萧夫喊着。

“你说话总是吞吞吐吐的,”沙霍夫在办公室里踱着步,缓慢地说。“怎么能信任你呢!?一个人不知道要堕落到什么样的地步,才会印发这种卑鄙的东西,号召工人在五一节大会上呼喊反苏维埃的口号!……”他从桌子上把传单抓了起来,憎恶地粑它揉成一团。“你的原则在哪里?就在昨天你还自命为列宁主义者,要和托洛茨基斗争,可是今天又跟着他走!”

沙霍夫当面指责卡尔达萧夫:

“原来你要联合任何反对党和苏联政府的人。今天和托洛茨基派联合,明天——和孟什维克派,和社会革命党……”

“往下说吧!”卡尔达萧夫歇斯底里地打断了他的话。“往下说吧!你可以说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和白卫军勾结,他要扔炸弹,要暴动。你就把我,一个将生命献给革命的人,说成这个样子吗?”

沙霍夫看着卡尔达萧夫的面孔,慢慢地,安静地,用略带颤抖的嗓音说:

“要是在一年以前,我会说你会印发反革命传单吗?……”

“这真是卑鄙!”卡尔达萧夫很快地跑出了房间,砰然一声关上了门。

沙霍夫沉思地走向窗口。

这是一个愉快的五月的早晨。太阳刚刚出来,街道上仍很静寂,各大厦上的庆祝旗子已在微风中飘扬了。

远处传来乐队排练的声音。

有几个姑娘穿上雪白的连衣裙,鞋跟响着,笑着,沿街跑过去。

阳光射在伯劳夫斯基房间的阴冷的窗户上。

卡尔达萧夫站在窗口旁,伯劳夫斯基坐在桌旁的圈椅上。在烟碟里有很多烟蒂——这是整夜未睡的痕迹。

卡尔达萧夫打开窗户,往外观望:

“多么美丽的早晨!”

伯劳夫斯基不响。

“喂,你为什么不说话?”卡尔达萧夫走到他身旁,把手放在他肩上。“呃,雪尔盖衣·华西列维奇,你哭丧着脸干吗?将来一切都会变好的。今天,我比往常更有信心地相信我们会成功。你要知道,倘使我们胜利了……我们就把他们……”

“要是不能胜利呢,伯劳夫斯基慢慢地问道。

“为什么不能?”卡尔达萧夫愤怒了。“怎么不能?各工厂里。都有我们的人,到处都有传单,最后,我还要去演讲!”

“别装疯卖傻了,”伯劳夫斯基阴郁地说。“嗯,最好你今天就放弃吧!你也不要到任何地方去演讲。要是你演讲的话,你一定要被人家嘘下台来的。”

“那么你叫我怎么办呢?”卡尔达萧夫焦灼地打断了他的话。“放下武器吗?那要请你原谅,不可能!”他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去投降吗?!”

“又来了!”伯劳夫斯基喃喃地说,“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

“又来了,又要发神经病了吗!”伯劳夫斯基叫着,“又是‘我的天啊,都完了,都完了!我不行啦!我的天啊,都完了!’”他挥动着手,模仿卡尔达萧夫的姿态,高声叫喊。“你喝点水吧!”他很不客气地命令卡尔达萧夫。

“雪尔盖衣·华西列维奇,跟你简直不能商量。这样可不行,雪尔盖衣·华西列维奇,”卡尔达萧夫用受到委屈的孩子般的声调说,走向窗口。

“游行几点钟开始?”略停了一会,伯劳夫斯基问道。

“十点钟,”卡尔达萧夫回答。

在工厂的大门口,集合了一大群人。他们正在排队,乐队不停地奏着流行的进行曲和波兰舞曲。按照五一游行的传统,共青团员在卡车上扮演着被关在笼子里的富农、主教和寇松伯爵。姑娘们穿着乌克兰和高加索的服装,跳着俄罗斯舞。

乐队的音乐在温暖而馥郁的五月的空气中荡漾着,和其他的乐队互相呼应着。青年人的脸上流露出节日的欢欣。稳重的老工人们坐在长凳上,他们把自己的大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嘈杂声、喧哗声、喊叫声闹成一片。乐队不停地鸣奏着。

忽然,音乐在一个高音阶上停止了。

人们都跑向工厂的大门口。从那里,传来了响亮的马达的吼声,它盖住了街上一切嘈杂的声音。

工人们群集在大内口,虽然娜嘉和谢涅·柯列斯尼柯夫俩一再央求他们让开一条路,结果还是不行。

大门敞开了。打扮一新的拖拉杌慢慢地摇晃着,轰隆隆地向人群开来了。杜鲍克郑重其事地坐在方向盘后面,庄重的卡茨坐在他旁边。有人向他们身上扔花,向他们敬礼,姑娘们向他们抛吻。

拖拉机轰隆隆地向前移动,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

进行曲的音乐声冲进了伯劳夫斯基的房间。歌声、笑声和音乐声愈来愈响亮、愈来愈顽强地由街上传了进来。

伯劳夫斯基动也不动地坐着,他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感觉到。

卡尔达萧夫走进了房间。

伯劳夫斯基很快地转过身来。

“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我们向群众控诉,看来是要失败了!克留区可夫已经被逮捕了,彼得劳夫也给抓去了,杜罗诺夫差点被打死了……”

“好啦,好啦,我让步了!”不满意的卡尔达萧夫挥着手。“就算你对,”然后走向窗口。

毕里雅捷夫、杜罗诺夫和两个卡尔达萧夫的“积极分手”没有敲门就走了进来。他们带着疲乏和憔悴的面容,不声不响地坐下了,默默地等待着。

接着是难堪的悠长的死寂。

伯劳夫斯基突然勉强地笑起来,摩擦着双手。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同志们!这样更好。这是战斗的洗礼。斗争要采取新的方式。我们……要转入地下,要用新方法去进行斗争。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今天就走。毕里雅捷夫!你同我们任何一个人不要再碰头。我们要造成我们都不存在的印象……我们要培养力量,积聚力量。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人。不要太苛求,什么样的人都用得着:闹情绪的,对现实不满的,受委屈的,失望的。我们要一滴一滴地积聚起来……我们要改造他们。尤其要注意青年人。青年人喜欢幻想,每个人总觉得自己大材小用。”

“完全对!”卡尔达萧夫插嘴说,“伯劳夫斯基同志完全对。还有一点,同志们,要记住,不仅是现有的党员……(听见了喇叭声)请把窗户关上。好……我就是说,不只是党员,”他忽然口吃起来,“不只是从前的党员,就是被其他……革命组织开除的人也在内。有一些受委屈的人,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我要说……他们是最值得我们密切注意的。此外——还有一件事,同志们,外面流传着难听的流言,好像说我们领导上意见分歧。我正式声明,同志们,这是谎言。我和伯劳夫斯基同志是完全一致的……”

敲门声打断了他。

“谁呀?”他激怒地问。

一个穿着短皮外套、戴着司机手套的人走进来。这个人粗壮、黑发,面孔平凡而不引人注意。

“我要找伯劳夫斯基同志。谈谈汽车的事。是你要卡车吧?”

“汽车?……汽车?……”伯劳夫斯基怀疑地重复问道,忽然,不知为什么他手忙脚乱地回答,“是的,是的,请进来吧。这里。”

他陪着司机走向帐幔的时候,有意看了卡尔达萧夫一眼。卡尔达萧夫也就走进帐幔后面去了。

“那人是谁呀?”杜罗诺夫问。

“是人呀!”毕里雅捷夫失望地讽刺着回答,“难道你没看见吗?司机。”

伯劳夫斯基的小卧室。卡尔达萧夫坐在凌乱的单人床上。伯劳夫斯基站着。两个人都在仔细地听着坐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的司机的话。

“经验教训我,要有坚固和安全的后方组织,才能胜利。你们没有后方。你们的后方应该在离此八百公里以外的西方。……”司机用老师的口气说。

“让我说说,要是我没了解错的话,我觉得你是建议要我们完全指望西方的各外国党派,是吗?”卡尔达萧夫说,表示同意他的意见。

“不,决不限于这样。还要依靠那些党派所代表的政府。”

“你要知道,这些问题是不能在这儿讨论和解决的,”卡尔达萧夫将信将疑地反驳。

“问题已经解决了,”司机站了起来。

“你是说?……”卡尔达萧夫疑惑起来。

穿着短皮外套的人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封信,将它交给卡尔达萧夫。卡尔达萧夫撕开了信封,看信,然后和司机握手。

“啊……请原谅,请问您尊姓大名?”

“西叔夫。牙可夫·阿力克山得洛维奇·西叔夫。叫我雅沙司机好了。不必拘泥。请给我一支好香烟。”

“香烟,请吧!请吧!”卡尔达萧夫连忙说。“啊……那么怎么样,牙可夫·阿力克山得洛维奇?”

“不是牙可夫·阿力克山得洛维奇,是雅沙,”司机打断了他的话。

“好吧,雅沙,”卡尔达箫夫同意说。“那么我们要怎样继续进行呢,雅沙?”

“今天晚上在领事馆,”他回答说。

乐队发出来的响亮的声音淹没了他最后一句话。大家都奔向窗口去看。

一辆堆满鲜花的庞大的拖拉机,在旗帜、音乐、话语声和歌唱声的伴随之下,沿着街道在前进。

窗户打开了。人们露出愉快的脸容,挥着手帕在看游行。

头上流着汗的杜鲍克骄傲地坐在驾驶座上。拖拉机在街道上滚动着,它发出来的声音盖过了欢呼声。激动的卡茨在拖拉机旁边走。拖拉机在滚动,在冒烟,发出隆隆声。

拖拉机驶入充满阳光的广场。

沙霍夫在喜气洋洋,生气勃勃的检阅台上听着马达的隆隆声——它打断了胜利的管乐队的奏乐声。他举起了一只手,答谢大家的欢呼:

“斯大林同志——万岁!”

游行队伍在前进。沙霍夫又举起了手:

“伟大的、不可战胜的布尔什维克党万岁!乌拉!”

游行队伍好像一股无穷的洪流,向前滚动。旗帜涌进,互相辉映。到处唱起了快乐的劳动的歌曲。

下集

夏天。中午。酷热。一条白织带似的、干燥的道路迤逦着伸向土岗,经过了许多奇妙的盘旋之后,消失在辽远的一片绿色的森林里。

从那边扬起了一片尘土,卷成一团一团的沿大路很快吹来。在急转弯的地方,滚滚的尘土里出现了一个光耀夺目的小点,原来是一辆盖满灰尘的汽车。

在路上缓缓行驶着的大车,听见了喑哑的喇叭声,连忙让到路旁。汽车疾驰而过,在它身后留下了蔽天的尘土。

“沙霍夫!”赶车的人告诉他的同伴。

他们久久地注祓着很快消散的尘土。

“沙霍夫!”一个穿着帆布工装的青年指着下面叫喊。

工人们都离开了工作。

从岩石的出岗顶上展开了一幅建设运河的全景和一条白纵带似的道路。

汽车在路上奔驰着,扬起了一片浓雾似的尘土。建设区的中心地点传来了汽车的喑哑的喇叭声。

在小木房的办公室前站着运河建设区主任谢涅·亚力山大洛维奇·柯列斯尼柯夫。

“停一停……”他打断了技术员的报告,仔细地倾听。“噢,沙霍夫来了!”柯列斯尼柯夫抱着头。“拉顾金,拉顾金,工作汇报呢!”他叫着,跑到办公室窗前。“你跟十六段通个电话,让他们把工作汇报送来。他们怎么搞的!”

隔窗在开始打电话。

“十六段吗?”画面外听见拉顾金用妇女般的嗓音叫喊。“怎么搞的!……”

在山岗背后的远处,传来了几次爆炸的响声。玻璃窗诉苦似的震响着。

沙霍夫沿着陡立的小道跑上高高的小丘。他向下观看,极目所视,是一条人工挖成的未来运河蜿蜒的、深深的河道。他看见由水泥堆砌起来的河岸,看见笨重的水闸门,看见成千成万的工人,看见来来往往的汽车和拖拉机。

“你好啊,彼得·米哈依罗维奇!”在他背后传来了柯列斯尼柯夫的声音。

“你看这有多么美丽啊!”沙霍夫抓着柯列斯尼柯夫的手,将他拉到了山崖的边缘,“你瞧,变成这样了,谢涅!喂,这怎么说是运河呢,这是大江,完全是一条真正的大江啊!在这个地方,它大概比顿河还宽,就像伏尔加似的,或许还要宽些吧?”

风吹着沙霍夫露在帽外的头发,他的眼睛兴奋地闪着光。柯列斯尼柯夫小心翼翼地向他偷看了一眼。显然,他意料到后面的问话恐怕不是什么愉快的,于是赶快点着头。

“是的,是的,当然,”他假装着镇定地说,“不过据我所知,彼得·米哈依罗维奇,你二十号以前是不会来的。”

“这才好呢!”沙霍夫笑着。“在一里外就看出来了,你这里还是一团糟。”

柯列斯尼柯夫忽然感到了委屈。

“好吧,不要生气了,”沙霍夫亲切地说,“二十号以前,我决不向你提什么问题。我完全不是为你而来,我是去打猎的。”他笑了,突然抓住了谢涅的头发,拉到自己身边,热烈地吻着他。“我撒谎呀。谢涅,我撒谎。我是特地来的!昨天夜里雪尔高打电话叫我来给你道喜。为了水电站的事要发给你勋章啦。”

柯列斯尼柯夫好像触了电。

“怎么?”他用嘶哑而柔弱的声调问。“可是,罗巴金呢?”

沙霍夫以闪闪发光的眼晴注视着他:

“罗巴金、你和维洛赤卡是小勋章,维拉是大的。”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你呢?”

“我?”沙霍夫真诚地感到惊奇。“得勋章?”

从山岗后面,跑出一个尖声叫喊的漂亮姑娘和一个受惊的小伙子。他们向柯列斯尼柯夫含糊地叫了一声,就分开两面跑走了。一个青年在他们后面追着,手里拿着一把十字镐,脸上的表情是这样地激怒,使得沙霍夫和柯列斯尼柯夫不约而同地向他奔去。

“放开我!”那个青年挣扎着。“放开我……”

沙霍夫费了很大的气力,才从他手里夺下了十字镐。

“又来啦!”柯列斯尼柯夫嚷起来。“我真要把那个姑娘赶出这个运河区。”

“为什么要赶她?赶我好了!”青年顶嘴说,可是见了沙雷夫,又很窘地住了口。

青年深蹙的眉尖下面露出尖锐的目光,关切而又谨慎地注视着彼得·米哈依罗维奇。

“放开我,彼得·米哈依罗维奇,”青年低声地恳求。

“她是你的妻子吗?"沙霍夫问。

青年否认地摇着头,在他的嘴角上浮露出一丝微笑。

“未婚妻?”沙霍夫又问。

青年四面环顾了一下,确定再没有别人了,又开始否认地摇着头。他的笑容使他那高颧骨的脸显得更宽了。

沙霍夫被他那种带诱惑性的微笑所感染,也跟着笑起来:

“喂,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自己要求我的,”青年用亲切的细声说,“我俩是从一个地方来的,我们是邻居。”他向沙霍夫挤挤眼,默默地笑着。

“我什么也不懂!”

“还不明白!我不是对你说过吗:她自己要求我的,你们也看得出来她是多么美丽,所以大家都向她献殷勤,追求她,请她看戏,看电影,向她求婚。现在她在实习,很快要参加考试了。她应该用功些,可他们老打扰她。所以我就吓唬他们……”

三个人都一起笑了,笑得很久,直到笑出眼泪来。

“你叫什么名字?”沙霍夫擦着眼睛,问道。

“依卜拉基莫夫。”

“依卜拉基莫夫?啊,啊,就是那个爆破手!原来这是你的提议——将运河引过萨喀林山?”

“就是他,就是他,彼得·米哈依罗维奇,”柯列斯尼柯夫骄傲地插嘴。“我就怕,我们担当不起来。运输方面成问题!劳动力还不够。其实最重要的,我们怕河岸坍塌。索洛夫叶夫博士……”

“索洛夫叶夫,索洛夫叶夫!”阿略沙·依卜拉基莫夫愤愤地说。“他是世界上最胆小的人。”阿略沙抓住了沙霍夫的手,急急地把他拉到山崖边。“索洛夫叶夫连这儿也害怕过。”他指着已建筑好的一段运河怒气冲冲地轻视地说。“他说过这是池沼地区。他说过要沉下去的,你瞧,结果是多么美!”

从岩石后的远处有人在叫喊:

“依卜拉基莫夫!”

“哦,再见!”阿略沙匆匆告别。

“再见,依卜拉基莫夫,”沙霍夫和蔼地说,伸出手来。“可是你下次不要再吓唬人了。我们想别的办法,让她能安静学习。”

“我不会啦,”阿略沙答应着,紧紧地握了握沙霍夫的手,就走了。

“依卜拉基莫夫!”不知谁用不耐烦的声音在重复叫喊。

“这人很有趣,”沙霍夫沉思地说。

“跟他很难相处,彼得·米哈依罗维奇。他的脾气……”

“你以为跟你容易相处吗?”沙霍夫笑着看了看手表。

他们沿着运河向停在路旁的汽车那边走去。

“你要得勋章啦,高兴吗?”沙霍夫问。

“非常高兴!”柯列斯尼柯夫回答。“娜嘉知道吗?”

“那还用说,在电话里她那尖声欢呼,简直无法形容。”

从远处传来几声爆炸声。

“不要懒得像猪似的,一定要来,”沙霍夫告别。“整个假日,可以说都是献给你的。”

“整个?!”柯列斯尼柯夫反问着,一面凝视沙霍夫。“老实说,我还以为咱们的聚会有一部分是为着杜鲍克和娜嘉的呢。”

“你以为我们要从你身上割掉你一块肉呢,”沙霍夫开着玩笑。

“嗯,那件事,党监察委真会结果是怎样处理的?”

“这种事情会有什么结果呢?”沙霍夫愤愤地回答,“卡茨给他记了一过。那只狗熊,发了狂怒,大闹一阵。怎么样,来不来?”

“好,祝你幸福,”沙霍夫往司机的旁边坐下。

汽车开始移动。隔了几秒钟,只有滚滚的尘土标明着它那疾驰的行程。

古老的“红色冶金工作者”工厂现在只留下了它的名称和原来的位置。

一幢不高的厂房隐蔽在绿荫丛中。在工厂绿荫如盖的柏油马路的十字路口,卡车、自动车和拖拉机,川流不息地往来着。民警们站在那里管理着信号灯。

在中央小广场,装配车间的前面,有砌好的花块、建筑好的喷水池和纪念碑。从车间的大门里以十分准确的距离开出了一辆接着一辆装扮一新的拖拉机。

在花岗石的台基上陈列着第一辆“ДК”型的拖拉机。它就是五年计划的头生子,工厂的工人们为了完成这个创举曾经坚强地斗争过。

“红色冶金工作者”的厂长符拉奇米尔·毕特洛维奇·杜鲍克和总工程师阿扶杰叶夫走出车间。杜鲍克发胖了,头发已经斑白,他显得迟钝而稳重。他们在花坛旁边停下,一个系着白围裙的花匠在花坛上整理花草。

“你为什么在这儿种满了紫苑花?”杜鲍克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说。“应该种些比较香点的。”他回过头来征求阿扶杰叶夫的意见,后者谦逊地微笑着,以表示他同意杜鲍克的看法:“可以种一点玫瑰花呀!”

杜鲍克大声笑着,继续往前走。阿扶杰叶夫稍作停留,低声向花匠说:

“明天就要种上玫瑰花!”

“现在不是时候呀,列甫·依卜里多维奇,”花匠反驳着。

“明天就要种!”阿扶杰叶夫一面不耐烦地回答,一面赶上杜鲍克,他那种声调简直使花匠失去了再加回驳的勇气。

杜鲍克在工厂的院子里稳重而又威严地走着,他的烟斗在冒烟。从迎面而来的工人们向他问候的动作里,从目送他走过时人们脸上所带的微笑里,可以看出他在此地是受到工人尊敬和爱戴的。

在办公大楼前停放着一辆汽车。司机不知到哪里去了。杜鲍克揿着喇叭,转向阿扶杰叶夫:

“啊,明天开技术会议,你代我主持一下。我到休养所去。我们要给谢涅·柯列斯尼柯夫道贺?”

“你看过娜嘉·柯列斯尼柯娃写的新论文吗?”阿扶杰叶夫略带讽刺地笑着,把最近一期的厂报《为了拖拉机》递给杜鲍克。

杜鲍克看完论文的第一行,脸色就气得发青了。他忘记了汽车和扔在汽车垫上的公事包,也忘记了阿扶杰叶夫,很快地奔向敞开着大门的车间。

他跑过一段又一段,狂怒地闯进了四面是玻璃窗的车间办公室。在那里,值班工程师娜嘉正埋头于图样的设计。她仍然是翘鼻子,仍然是和蔼可亲,只是变得比较威严和结实了。此外,还有起重机荣誉司机拉扎列夫和几个工人也坐在那里。

“娜嘉,我也曾郑重地请求过你!”杜鲍克责备道。“现在你就怪你自己罢!我不允许在我的工厂里散播诽谤的言论!”

“请问你,符拉奇米尔·毕特洛维奇!……”娜嘉蓦地站起来。

“伏洛佳,是什么样的诽谤言论呢?”拉扎列夫向前走了几步。

“我不允许你们迫害阿扶杰叶夫!”杜鲍克狂怒地叫喊,一面拿着报纸在娜嘉面前摇晃。“他一个人就能抵得上我们大家!你们记住这一点吧!”于是,杜鲍克又快步奔出了车间,使得大家对他的发怒感到莫名其妙。

清晨,在森林里的湖边上。初升的朝阳淡淡地照在树梢头。火堆在燃烧着。锅里的水在沸腾。草地上放着猎枪、子弹带、各种打猎的装备。

沙霍夫仰面躺着,望着美妙的朝霞。守林人是一位满脸胡子、面带忧郁的中年人。他弯着背,坐在火堆的对面,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这有多么美呀!”沙霍夫注视着奇妙的云,充满幻想地在自言自语。“其伏尔凯——是云,得尔希梅尔——天……”他转移了目光,不再赏自然的美景。他蹙起额头,在记忆不久以前所学会的德语。“鸟是——得尔伏格尔……枪……枪叫什么?忘记了。”他转向守林人,用同样的声调问:“伊万·格拉西莫维奇,野鸭怎么办呀?人家会笑话我的呀!想个什么办法吧?”

守林人的目光不离火堆,嘎声回答:

“你真运气,彼得·米哈依罗维奇!”

“你是指什么呢?”

“沙霍夫同志,我今天本来应该把你打死……”

沉默。

“哦?”

“可是,你瞧,我没有打死你。”

又是一阵沉默。

“我在树林里跟你走着,就像往云雾里走一样。一边走着,一面自己盘算每一个经过的地点。起初我决定在槲树边,后来又决定在池沼边。但是在池沼边我记起了:‘农民们要求我问一下,运河是不是通过萨喀林山?通过萨喀林山对农民是非常有益的。’当时我们已经走到池沼的尽头。你记得吗?我这样问过你,你始终是和蔼可亲地解释给我听。于是把我陷入了苦恼。我想,我总归是要完蛋的。打死你——我是死,不打死你——我也是要死。我想,干吗要两个人都死呢?所以我的手没有举起来,彼得·米哈依罗维奇。”

沙霍夫坐着不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在守林人的双膝间夹着一支双筒枪。他把枪拆开,拿出两粒大子弹,递给沙霍夫:

“拿去,做个纪念吧。这是打熊的。”

“谢谢你,”沙霍夫察看着沉重的铅弹。

一阵沉默。

“自从我碰见了他,我就仿佛掉进了陷阱里一样,”守林人好像为自己辩护似的说着。

“碰见谁?”

“不认识。这个人是谁,我不认识,我的事情他怎么知道的,我也不知道。你可挡着他们的路呢!彼得·米哈依罗维奇!”他又闭口不讲了。

“他常到你这儿来吗?”

“来过四趟。”

“哦?……”

“我们在这儿谈,还是到城里去再谈呢?”守林人低声问。

“随你便。”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最好还是到城里再谈吧,”守林人要求着,转过身去,把枯枝放在要熄灭的火堆上。

一阵沉默。

“嗯……你说,农民欢迎运河吗?他们都盼望着吗?”沙霍夫突然发问。

守林人哆嗦了一下,惊奇地看着他。

“我说,伊万·格拉西莫维奇,你的看法怎么样?”沙霍夫继续讲。“能不能招募他们来参加工作?这样对运河既有帮助,集体农庄也有一笔收入……”

“这得和费多契也夫商量,”守林人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们彼此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普照着田野。

“大概到时候了,”沙霍夫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守林人将锅里的水浇在火堆上,用脚踩着木炭,然后向系在岸旁摇晃着的小船走去。

“伊万·格拉西莫维奇,”沙霍夫叫他,“到费多契也夫那里远不远?”

“大约八公里。”

“只有八公里吗?我们一同去找费多契也夫。”

沙霍夫就像一只可怜的小鸭,蹒跚地向林荫道上走去。守林人赶上了他。

“野鸭的事我们应该想个主意呀?别人会笑话我的呀!”沙霍夫担心地发问。

“没有关系,彼得·米哈依罗维奇,我们会弄到的。”

他们走着,隐入小径的拐弯处。

一根被全力扔出去的沉重的木棍,穿过空中,把排成行列的木棒击飞了一半。一阵喝彩声。

党监察委员会全权代表萨维里·米劳诺维奇·卡茨用手帕擦着兴奋出汗的脸,他以战胜者的姿态四周环顾一下,又拿起了第二根木棍。他俯下身去,上身几乎碰到地面,拿木棍瞄准着,很不自然地扭着头。当卡茨用劲摔出木棍的时候,滑在耳边的小圆帽随着跌落在地上。

所有的木棒都被打飞了。

“乌啦!”获胜的一方,其中有一位两雄鸡似的声音在欢呼。

战败的一方,大家脸上显露出不可掩饰的沮丧和耻辱。

“嗯,你们就来履行条件吧!”获胜的人们在叫喊。“来吧,来吧!”

卡茨笑着说:“好,你们就讲:‘我们不是游戏的对手,我们是拖鼻涕的家伙!’”

“我们不是游戏的对手,我们是拖鼻涕的家伙!”战败者以死样怪气的声音在喊。

有人笑得喘不过气来。

“再来一次,”卡茨命令着,“还要说得响一点。”

“我们不是游戏的对手,我们是拖鼻涕的家伙!”战败者在喊。

这种喊声,传到了饭厅里。杜鲍克从窗户里往外看了一看,担心地对休养所主任克谢尼娅·尼古拉也夫娜说:

“你还是禁止卡茨再玩了吧。在这样热的天玩这个,对他的心脏是非常不利的。”

克谢尼娅·尼古拉也夫娜微笑:

“当我看见你们俩,我的心里就高兴。你关心卡茨,卡茨关心你。他今天为了叫我给你留下早点,接连来了三趟。他说,杜鲍克来得晚,一定是锇着来的。……”

“哦,谢谢你,”杜鲍克打断了她的话,站了起来。

“符拉奇米尔·毕特洛维奇,还有咖啡呢。”

“不要啦,谢谢你。”

他走入阳台,那儿坐着下祺的、玩骨牌的和玩纸牌的人。

“啊,罗脱希尔特(注4)来啦!符拉奇米尔·毕特洛维奇,你好啊!”

“你们好。”

“不带王牌!……”

“你好啊,毕特洛维奇!”

“你好,你好,”杜鲍克向弹子房走去。

球的碰击声和说话声:

“把王球打到中间去!……”

“符拉奇米尔·毕特洛维奇,”汽车司机西叔夫用温和恭敬的声音叫住了杜鲍克,“我怎么样,回到城里还是在这儿等您?”

“你干吗要来回白跑呢?我们吃过午饭就走。”

“符拉奇米尔·毕特洛维奇,”西叔夫说,一面注视着杜鲍克,“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不能听从人家败坏你的名誉。据说,今天这里有人要批评你。”

“你不要听谣言,”杜鲍克更觉忧郁,“也不要多罗苏!”

西叔夫就像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走向门口。

“雅沙,”杜鲍克叫住了他,“你不要走远,可能我们在饭前就走。”

刚进来的卡茨听见了这句话。

“伏洛佳,你好!”他低声说。

“萨维里,你好!”杜鲍克回答。

一阵令人不快的沉默。他们经过了走廊,转入客厅。西叔夫望着他们的背影。

冗长难堪的沉默笼罩着客厅。两个老朋友并排坐在一张老式的大沙发上,用非常漠然的表情望着窗外的风景。

“伏洛佳,”卡茨终于以颤抖的声音开口说,“希望你能够告诉我,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我请你原谅。”

杜鲍克保持着缄默。

“你为什么捉弄我?”卡茨继续讲,“我打电话给你——你挂上了话机。我写便条给你——你把它退回。我一直等你到半夜四点钟——你不回来睡觉。”

杜鲍克仍然缄默着。

“就事论事,”卡茨耸一耸肩,“生气的应该是我。你给我扣了一些大帽子,你说了我很多坏话,你骂过我……可是对娜嘉·柯列斯尼柯娃的论文,你连一个反对的论据也没有提出来,对我们的决议也没有提出反对的根据。伏洛佳,你以这样的态度来对待批评,是不对的。你应该用论文来答复论文。你应该承认……”

“我不是小孩,”杜鲍克咬着牙说,“这个丫头不喜欢我工厂里的规则,滚她的蛋好了。不,你说,我没有完成计划吗?”他提高了嗓音,“我完成了没有?你说!”

“完成啦,可是……”

“我请求你看上帝的面上,不要妨碍我。你就管你自己的事情吧。……”

“什么?我们妨碍你吗?”卡茨发起怒来,“是谁呀,你好好想一想,到底是谁妨碍你!谁?工人们!娜嘉·柯列斯尼柯娃?!不错,她勇敢地提出了不用加班加点就可以完成计划的建议,并且最主要的是她能具体地讲出应该怎样去做。”

“廉价的宣传,”杜鲍克反唇相讥。

“可能是党组织在妨碍你吧,因为党认为对的是她,不是你的阿扶杰叶夫,”卡茨不去听他,继续在讲。

“阿扶杰叶夫——就欧洲的范围来讲,是技术权威,”杜鲍克愤愤不平地反驳。

“全厂都讨厌你的阿扶杰叶夫。”

杜鲍克蓦地站起,勉强压制着狂怒:

“萨维里,你听着。这不成!就是到莫斯科,到党中央我也是这样讲。你想把我当傀儡,当傻瓜吗?”

“我们要提醒你一声,别忘了你是个布尔什维克!”卡茨回答。

杜鲍克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用哆嗦的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找着了烟斗,于是塞到嘴里,快步向门奔去。

“伏洛佳!”卡茨挡住他的去路。

“让我走!”杜鲍克嗄声地说。

“伏洛佳,你不要发疯。”

“我要进城。”

“沙霍夫要来,柯列斯尼柯夫也要来……我们来谈谈,讨论讨论……这对你本人也会觉得轻松些,”卡茨在说服他。

“啊,我就猜到是这样!那么今天的会是献给我的了?”

“你不是自己说过沙霍夫式的集会已经改造过很多人的头脑!唔,是呀,是呀,今天是轮着你了。你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我要进城去,”杜鲍克咬着牙齿坚持地说,一面把卡茨推开。

“是不是你的自尊心在作祟呢,这种渺小可怜的自尊心!”卡茨有些激动。

“不错,是自尊心。我不愿意!如果我错了,请作为正式问题提出来!”杜鲍克在卡茨面前砰然一声,关上了门。

杜鲍克跑到阳台上。

“雅沙!”他一面叫着正和一群司机坐在花园长绮子上的西叔夫,一面大踏步向通到大门口的林荫道上走去。他显得很忧郁、苦恼,陷入纷繁的思索中。突然间,一声与其说是叫喊,毋宁说是娇唤,把他从沉思中苏醒过来:

“谢涅!”

娜嘉向大门奔去,她的网球拍子几乎碰到杜鲍克。她举起双手,搂着刚从汽车里出来的柯列斯尼柯夫的脖子。

“谢涅!亲爱的,恭喜你!”

杜鲍克低头快步走过,蹙着双眉,怒视着他们。

“符拉奇米尔·毕特洛维奇!”柯列斯尼柯夫高兴地喊着。

毫无回答。

“伏洛佳!”柯列斯尼柯夫更高声地喊着。

可是杜鲍克已转入林荫道的转弯处。

柯列斯尼柯夫想追上去,面色微愠的娜嘉拉住了他:

“他还神气呢,老鬼!……”

“为什么你们要这样骂他?这是个好老头儿!”柯列斯尼柯夫代杜鲍克抱不平。

“好老头儿?!你真是糊涂蛋!”

柯列斯尼柯夫挽起她的手臂,看了看表,诧异地说:

“怎么一回事?我们每一次见面常常在五分钟内就吵了?”

“傻瓜!”娜嘉忍不住哈哈大笑,搂着他的脖子。“你今天不许离开我!”

“真是钳子也钳不断,”柯列斯尼柯夫深情地细声讲着。

“谢涅·亚力山大洛维奇,我们前来报到!”在他身后传出了一片低沉的嗄声。

一群集体衣庄庄员以魁伟的费多契也夫为首,来到柯列斯尼柯夫和娜嘉跟前。

“你们是找我吗?”柯列斯尼柯夫吃惊地问。

“找你,谢涅·亚力山大洛维奇,是找你……我们是为运河的事来的。”

“请你们等一等,”柯列斯尼柯夫回答,一面目送着懊恼而去的娜嘉。

沙霍夫坐在客厅里的窗台上。这里放着许多庭园式的家具和白色的粉墙衬映得更加眩目的庭柱。守林人伊万·格拉西莫维奇坐在那里,悲伤地向前看着。在他笨重身体下的轻巧的安乐椅,偶而发出吱吱的声音。他缓慢、沉重地在讲述着。坐彺屋里的四个人,对此都各有不同的理解。

结实的、剃光头的内政人民委员会的首长维尔希宁并不插嘴,专心地在倾听。边区委员会的书记谢姆索夫,中等身材,有着一付威严而英俊的脸。他勉强抑制着大家向守林人提出疑问和意见时自己所产生的不耐烦情绪,并且常常更换着位置、姿势等等,来摆脱自己的不耐烦。卡茨坐在守林人旁边,躲在一只轻软宽敞的安乐椅的一角里,他坦然以好奇的目光注视着这个有胡子的、忧郁的人。至于沙霍夫脸上的表情,好像只在注意窗外的一切,并不注意守林人的讲述似的。

“在1930年以前,我们用各种真真假假的方法来保持我们的地位,”守林人说。“可是在1930年,布尔什维克击中了我们的要害。集体农庄的制度使我们陷入末路。于是我和弟兄们就把牲口宰杀了,把产业都烧了,走入大森林里去了。我在那里受尽辛苦,看多了,我也明白了:政权抗拒不得!要隐藏起来,要长期等待。我离开了叶尼塞河,搬到这儿来。我当了守林人,结了婚,生了儿女。总而言之,我住惯了。说句良心话,从前虽然富有,还不如现在生活得好。目前恰巧在开挖运河。全俄罗斯各种各样的人们从不同的地区,都聚集到此地来了。他们都有一个口头语:旧的完了。同时我也明白——旧的不会再回来了!”

“不会再回来了吗?”谢姆索夫挖苦地打断他的话头,“那么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

“你等一下呀!”卡茨阻住了他,转向守林人说:“伊万·格拉西莫维奇,那个人仅仅对你加以恫吓呢,还是向你问了些别的事情呢?”

可是守林人先回答谢姆索夫的挖苦的问话:

“天保佑你,好同志,保佑你不要尝到像我尝过的恐怖。这种恐怖的滋味,我真尝够了。我是有污点的人,他知道了这一点,就威胁我……”守林人显然有所激动,嗓音变得更加嘶哑。他抑制着自己,转向卡茨说:“他并没有问什么特殊的事情。他所要知道的,就是我和彼得·米哈依罗维奇常在什么地方,彼得·米哈依罗维奇又向我说些什么。我详细地告诉了他。就从那时候起,我就落入了他的陷阱。”

“请你告诉我,他是否事先指定日期,还是来之前预先关照你?”维尔希宁问。

“不,他经常突然跑来,’守林人突然变了面色。“不,我想起来了……只要他一到,我也就料到彼得·米哈依罗维奇一定要来打猎。”

卡茨和维尔希宁彼此看看。沙霍夫变动一下姿式,疑问地望着守林人。

一片沉默。沙霍夫从窗台上跳下来:

“没有别的问题了吗?伊万·格拉西莫维奇,你还没有吃早点呢,去吃吧。”

守林人很费力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前停下,看着沙霍夫:

“请你把我关起来吧,这样我们彼此都可以安心点!”

“啊,这个你应该向首长去请求,我也是个当事人呀,”沙霍夫面露微笑。

“现在你用不到害怕,伊万·格拉西莫维奇,你只要不辜负我们对你的信任就行,”维尔希宁安慰他。

守林人走出,小心地随手把门关上。屋里重复落在严重的寂静中。

“呸!”卡茨说,“吸了这么许多烟,连气都透不过来了,”他走到窗前,和沙霍夫并排地坐在窗台上。

沙霍夫望着窗外。维尔希宁凝神地现察着自己的靴尖。

只有谢姆索夫不耐烦地在室内走着,停下来烦恼地皱着眉说:

“鬼晓得他!难以使人相信。这筒直是胡说。”

“为什么是胡说?”沙霍夫惊讶地望着他。“这样的胡说在教科书里叫做阶级斗争。”他看了看维尔希宁,然后慢慢地作了严肃的补充:“希望维尔希宁能提供我们材料,好让我们根据这些原因来加以思考。”仿佛要强调一下关于这个问题的谈话已经告一段落,沙霍夫转过头来对卡茨说:“嗯,杜鲍克怎么样,你跟他说了吗?”

“他走了,”卡茨怅然回答。“吵了一阵,生了气走了。”

谢姆索夫讽刺地斜扭着肩膀,走到沙霍夫的跟前: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你认为,究竟要不要把‘冶金工作者’的问题在党委会上提出,使老头子的脑筋改正一下呢?”

“真遗憾,今天你说对了。伏洛佳自己要求正式把问题提出,”卡茨忧郁地说道。

“好,既然他这样要求,”沙霍夫说,“我们尊重他的意见。不过为什么要在党委会上呢?杜鲍克并不是跟党委会,他是跟工人阶级有争执。让我们上工厂去,听听群众说些什么。”

门半开着。一个戴着白帽子、蓄着胡子时人探头向屋中四望: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可以打扰您一会儿吗?”

沙霍夫走入甬道,当他看见厨子手里拿着一捆野鸭,就觉得有些不妙。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我要问您。您在哪儿打来的这种野鸭?”厨子带着挖苦的口吻问道。

“怎么着?已经坏啦!天真热啊,啊呀呀!”受窘的沙霍夫想为自己求解脱。

可是厨子那样怀疑地看着他,使沙霍夫窘态毕露。

“你别戳穿我的秘密吧,瓦西利·发捷也维奇,”他向厨子恳求。

“我也想,哪里来的臭味!”厨子点着头,对沙霍夫的自白很满意。

楼梯上一阵皮靴响,快乐的柯列斯尼柯夫跑上楼来。

“我代表运河建设区的工人,向你致无产阶级的谢意,”他玩笑般地向沙霍夫鞠躬。

“为什么?”沙霍夫由衷地感到惊讶。

柯列斯尼柯夫微笑:

“总而言之,和费多契也夫的合同已经签定了。集体农庄供给六百名工人和大板车……”

“真的吗?”沙霍夫调皮地欢笑起来,“你真行,谢涅。”

柯列斯尼柯夫走近跟前:

“感谢你的指示。运河将通过萨喀林山区!”

喧哗,话语声。卡茨、维尔希宁、谢姆索夫走出门来。楼下传来了铃声。

“喂,同志们,我们吃饭去,”沙霍夫一面下楼一面说。“今天大概吃野鸭。”

“是松鸡,彼得·米哈依罗维奇,是松鸡!”不知从哪里出现了克谢尼娅·尼古拉也夫娜,她挖苦地改正了他的说法。

公用事业管理处的小统计员雪尔盖衣·华西列维奇·伯劳夫斯基住在一间不太舒适的大房间里,家具已破烂不堪,许多书籍都翻乱在地板上。

在三脚桌上有一把茶壶,几只花色不同的茶杯,纸包里包着香肠和干酪——这就是独身汉的晚餐。

“红色冶金工作者”的总工程师阿扶杰叶夫在伯劳夫斯基那里作客。这位前额光秃、留着稀疏的小胡手的伯劳夫斯基,在褴褛的上衣袖口外露着粗大的双腕,他坐在结实的、自信的阿扶杰叶夫旁边,已经显得老态龙钟。

看来是谈话的主题引起了伯劳夫斯兹的兴趣,他蓦地站起来:

“我们不是还存在着吗!在阴影里虽不显著,但是究竟我们还是存在着的!说真话,阿扶杰叶夫,这是很有价值的!值得等待。”

“你要明白,”阿扶杰叶夫打断了他的话,“我向粗野愚笨的人低声下气,已经够了!”

“杜鲍克不是笨人,”伯劳夫斯基深具说服力地反驳,“绝不是笨人。难道你不觉得兴奋吗?杜鲍克,这位聪明的老杜鲍克,他是边区委员会的委员,党组织的柱石,沙霍夫的知己,苏联最大工厂的厂长,——可是这位厂长的实权却落在你的手里。你要明白,全国三分之一的拖拉机和五分之一的坦克车是掌握在你手里的,难道这还少吗!”

“可是有那么多麻烦,”阿扶杰叶夫皱着眉,插嘴说。

“唉,你真是一个吹毛求疵的人!杜鲍克喜欢你,人民委员会也重视你……”

“我又不是小孩……”阿扶杰叶夫打断了伯劳夫斯基的话,“那位皮达可夫先生要是在党组织和无党派的工程师之间选择的话,他首先赶走的不是别人,而是我……”

“皮达可夫不会赶你,”伯劳夫斯基含有深意地看了对方一眼。

“你开玩笑吗?”惊愕的阿扶杰叶夫冲口而出。

“不,我相信会这样。”

于是阿扶杰叶夫什么也不再问了。

“你是个魔法师和妖术家,”他激动地说着。“你在鼓励,不过鼓励而已……”然后匆忙地看了看表,惊惧地说:“噢,我坐的太久了!……我还要和你商量商量,明天我们工厂里有会,你看我要出席吗?”

“什么会?”伯劳夫斯基漫不经意地问。

“对我们的朋友符拉奇米尔·毕特洛维奇的公开打击会。”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又是沙霍夫标新立异的办法。边区委员会的扩大会议欢迎党和非党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广泛参加……”阿扶杰叶夫看见伯劳夫斯基痉挛的脸,说了一半就停止了。

“为什么你不早点说呢?老混蛋!你为什么不作声呢?”伯劳夫斯基小声说。“你知道这个意义吗?这意味着都要滚蛋,可你是第一个!”

“雪尔盖衣·华西列维奇,你怎么啦,你怎么啦!”阿扶杰叶夫看到伯劳夫斯基在发怒,吃了一惊,懊丧地问道,“怎么办呢?”

“如果我能早些知道,这就好办了,”伯劳夫斯基在屋里来回踱着。“他们要批评……自我批评……”

“怎么办呢?”阿扶杰叶夫张皇失措地重复着。

“有办法!有办法!”伯劳夫斯基的声音坚强起来。“吹退却号吧!然后由后方再来发动攻击!应该迎合沙霍夫的愿望。他不是要真理吗?那么你就给他说真理!”

阿扶杰叶夫狠狈不堪,完全不明白伯劳夫斯某说话的意思何在。

有人在敲门。伯劳夫斯基很快抓着阿扶杰叶夫的肩膀,粗暴地把他推到帐幔后面,自己赶快奔回桌旁坐下,拿起了已经冷掉的茶,泰然自若地拖长了嗓音:

“请进来。”

苍老、虚胖、面露焦急的毕里雅捷夫走进门来。伯劳夫斯基本来就想发泄一下郁愤,于是就向他发作起来:

“我不知道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你为什么又跑来?”

毕里雅捷夫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交给伯劳夫斯基。字条上写着:“再不要到守林人那儿去。”

伯劳夫斯基本能地把字条搓揉了。

“从哪儿来的?谁写的?”

毕里雅捷夫摊开双手:

“不知道……”

杜鲍克在自己宽敞的办公室里,站在痰盂旁,用硼酸水漱洗喉咙。阿扶杰叶夫手里握着公文坐在安乐椅上,无精打采地看着这种医疗的过程。

“你量过体温没有?”他同情地问。

“有一点……”

“你回家去吧,符拉奇米尔·毕特洛维奇。”

“不,阿扶杰叶夫,我不回去,”杜鲍克叹着气,“要是我不在这里,他们会把你吞了。噢,头痛得像要裂开来一样!……”

沙霍夫走进办公室:

“你好,符拉奇米尔·毕特洛维奇。你好,阿扶杰叶夫同志。”

“我可以走了吗?”阿扶杰叶夫问。

“可以,可以,”杜鲍克急忙地回答,“请便吧。”

剩下了沙霍夫和杜鲍克两人。

杜鲍克忙乱地翻着公文,偶而偷视着走向窗口的沙霍夫。

从装配车间的大门里开出来了许多拖拉机,一排排陈列在广阔的柏油广场上。

“这里配上了喷泉是多美呀,伏洛佳,简直是太美了,”沙霍夫说。

拖拉机在院子里的广场上响着。

“你的喉咙怎么样了?”沙霍夫同情地问。

“扁桃腺发炎。”

沙霍夫走近桌旁坐下。

杜鲍克蹙着眉头,注视着沙霍夫的举止,他明白一场辩论是不能避免的,于是他更觉忧郁了。

“伏洛佳,”沙霍夫低声说,“你知道,……厂里的情况并不好……”

“我明白,情况不好。”

“那么,应该怎样做,才能搞好呢?”

“不要管我和阿扶杰叶夫,”杜鲍克回答。

“你确信,你们是对的吗?”沙霍夫问。

“我确信。”

“那么为什么你以前没有召集群众,没有安慰他们,向他们作解释呢?”

杜鲍克皱着眉,把围在脖子上的绷带弄弄好,他并没有作何答复。

“喏,至少这一点你应该承认错误吧!”沙霍夫坚持自己的意见。

“我明白,”杜鲍克勉强微笑。“真的是错误。我怜惜了这个混家伙——娜嘉·柯列斯尼柯娃。这个就是错误。今天要是阿扶杰叶夫把她剁成肉饼,我也不会怜惜她了。”

沙霍夫立起,走到了窗口,转过身来:

“你的病真严重。”

“没有关系,是扁桃腺发炎,”杜鲍克没有明白。“我是常常发的。”

“我不是说扁桃腺发炎!”沙霍夫急躁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是说你对于自己要求得太不严格了。”他看到杜鲍克受到责备后的举动,于是提高了嗓音:“你不要把自己弄得像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吧!你变成什么人了?你不考虑,也不分析,就知道一味地生气!”

受到责备的杜鲍克没有力量来对抗沙霍夫猛烈的攻击,只能愤愤不平,含糊其词地说: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他们是在名符其实地制造纠纷,你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那你就对工厂发布这样一道命令,”沙霍夫讽刺道,“‘从今天开始禁止自我批评,因为它使人心神不安。厂长杜鲍克。’”

“谢谢你的抬举,彼得·米哈依罗维奇,”杜鲍克以责备的口吻讲道,“你是这样来支持我这个老头儿的!那你就该先把事情搞清楚!”

“我们会搞清楚的。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可是我先要说明这。一点……我们会……支持你的。不过如果必需的话……我们也不会去考虑什么威信。我们就抨击,并且猛烈地抨击。因为我们是老朋友,所以预先告诉你。好,我们去开会吧。”沙霍夫断然打开了会场的门,从那里传出已经到会的人声。

卡茨站在新的吊车平台上面,在起重机荣誉司机拉扎列夫的指点下,非常高兴地操纵着吊车。

“萨维里,略微松一点!现在开动左面的!……停止!……啊!啊!……怎么样?”

“这个东西比你我两个更加灵巧,”卡茨赞叹地说。

在他们下面显露出宏伟的车间。

“转弯,转弯!”拉扎列夫讲着。“就是这样。我说,你们把一切都归罪于伏洛佳一个人是不公平的。阿扶杰叶夫向他献殷勤,在他面前逢迎拍马。于是我们的伏洛佳就给软化了。”

“就为这一点难道还不够吗?”卡茨据理力争地问。

“对他的傲慢固然要给予小小的挫折,但是最主要的是阿扶杰叶夫。”

从下面传上来喊声:

“萨维里·米劳诺维奇!”在下面的远处摇晃着细小的人形。“你们来吧,要开始了!”

“好,我们去吧,华西利·伊凡诺维奇。”

在吊车上的老头子们换上了年轻的小伙子,他们都走下来。

会议已在进行。卡茨和拉扎列夫走进去的时候,娜嘉·柯列斯尼柯娃正以激烈的口吻,具有说服力地打断了阿扶杰叶夫。

“不对,我们不是请你到天上去摘月亮,阿扶杰叶夫同志,我们建议了简单的、技术上可能的东西。你也从未加以证明,说这是不可能的。现在我肯定地说,这些论据说明了你的胆怯和不愿开动脑筋。我要求你正确坦率地同答:实现这个设计是可能还是不可能?”

阿扶杰叶夫耸耸肩膀,轻率地回答:

“这个,我到了适当的时候才说,我不懂得你为什么这么激动,娜嘉·菲利波芙娜。”

谢姆索夫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究竟是否能够回答我们,柯列斯尼柯娃的设计到底可能不可能实现呢?”

阿扶杰叶夫慢慢地笑着,他的全部表情表示着非常依顺上司的意志。他回答道:

“照理论来讲,技术是不承认有不可能的事情的。不可能的事情是不存在的。”

“但是显然,这是存在的,”坐在远处角落里的沙霍夫插进来说,“你对一个简单的问题都不能回答。”

房间里掀起一阵笑声。

“可能,”阿扶杰叶夫慢慢地回答,“但是……”

高兴的喧嚷声传遍整个房间。阿扶杰叶夫感觉到四面楚歌,孤立无援地看着杜鲍克。杜鲍克明白了这目光像是求救的信号,很生气地发言:

“你们为什么拿各种问题来责难他呢?让他说下去,他会解释给你们听的。”

阿扶杰叶夫窘态毕露地看着主席:

“这样才比较轻松些……”

“既然比较轻松——那就可以回答,”沙霍夫慢慢地说,一面也觉察到谢姆索夫不耐烦的动作。

“请吧,阿扶杰叶夫,”主席邀请。

阿扶杰叶夫打开了他宽大的公事包。在桌上放下了纸夹、图样、计算书。杜鲍克钦佩地看着这一堆纸,向沙霍夫挤挤眼,仿佛已经预见到胜利。

阿扶杰叶夫显然慌张起来。

“同志们!”他用压抑的声调说着。“我是个拙劣的演说家。你们都知道,我总是提前怎好我的讲稿的。你们瞧,今天我也写了……在这里,”他用手指着用打字机打好的讲稿,“就在这里我证明,柯列斯尼柯娃同志的设计是冒险和近于幻想的。在这里我是根据有名的权威人士,是根据莫斯科的意见……”

“你干吗东拉西扯,念下去好啦!”不知是谁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不,同志们,我不再念下去啦,”阿扶杰叶夫低声说,忽然,抓起了自己的讲稿,把它撕成粉碎。“同志们,我很痛苦……”阿扶杰叶夫尽可能不向聚精会神在倾听的杜鲍克那边看,继续说着,“很痛苦,因为就在今天,在这个会议上,我才认识了真理,惨痛的真理,它推翻了我所有的论点……显然,在我这个老工程师的心理上存在着所谓‘惰性’,这就是怕冒险。为了这个,使我否定了娜嘉·菲利波芙娜和别的同志们的建议。但是这种行为,在我们生产日益高涨的情况下,是一种罪恶。也没有任何人来纠正我,没有任何人给我讲过。”

他的讲话被喧嚷声所遮盖了。

“我们讲过!”娜嘉在自己的座位上说。

“是,是,娜嘉·菲利波芙娜,你是讲过,”阿扶杰叶夫殷勤地说。“但是,对于我,甚至对于你们大家,我们工厂内只有一个权威者,那是我们的厂长符拉奇米尔·毕特洛维奇·杜鲍克。我怎么能够想到我是错了呢,因为符拉奇来尔·毕特洛维奇一直是支持和保护着我。据说,我曾经是符拉奇米尔·毕特洛维奇的狗头军师。这是不对的。我深信,就是符拉奇米尔·毕特洛维奇本人也能证明这一点,我一直是听从他的,并且精确地执行着他的思想、他的计划和他的意志。”

“掌握时间!”不知谁在会场深处发出了声音。

阿扶杰叶夫很快地转向发出声音的那个方向,他想很好地表白自己有着正派的品质,继续声明:

“我和符拉奇米尔·毕特洛维奇对于每一个人的建议和每句批评都认为是破坏我们的特权,关于这一点我们两人应该共同负责。……”

杜鲍克惊慌失措,坐立不安,四面张望着,然后俯身向沙霍夫,以非常诧异的口吻问道:

“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

“我以为他说得很对,”沙霍夫慢慢地回答。

“对于这些,都要清算的,”激动的阿扶杰叶夫这样结束着他的讲话,“因为错误不能及时改正,它就成了罪行。”

一片沉闷的寂静。阿扶杰叶夫的演讲是这样地出人意料之外,致使参加会议的听众在这一刹那间都措手不及地无言可发。

“我们可以休息一会儿吗?”拉扎列夫犹豫不决地、气馁地建议着。

杜鲍克坐立不安,整理着脖子上的绷带,绷带使他喘不过气来。

“你不说点什么吗,符拉奇米尔·毕特洛维奇?”谢姆索夫低声而同情地问着杜鲍克。

“是……是这样……这就是……”杜鲍克一边站起来,一边叨念着。绷带使他喘不过气来,他想办法把它放松一点。“这都是对的……同时,也不完全对……”

“你说清楚点,”谢姆索夫温和地打断了他的话,“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

“等一等,等一等……”杜鲍克喃喃自语,但当他的眼光和阿扶杰叶夫的眼光相接触时,他就用尖锐而响亮的嗓子喊了起来:“你这个狗娘养的!”他脸色苍白,仆倒在桌子上。

听见玻璃杯打碎的响声。

“你们把老头儿逼死了!”拉扎列夫喊道。

“他扁桃腺发炎,早晨起来就发烧啦!”阿扶杰叶夫无动于衷地摆着手解释着。

人们把杜鲍克抬入办公室。

“这个老糊涂在二十年前就该把扁桃腺割掉的!”卡茨走向沙霍夫,怜惜地说。

“萨维里,”沙霍夫挽起他的手,“那是我和你给耽误的。”

“耽误了什么,扁桃腺吗?”卡茨略带伤威地打趣说。

“不是,”沙霍夫以低沉的语调回答,“杜鲍克。我们耽误了杜鲍克!”

伯劳夫斯基的脸上流露出真正的愉快。他很满意他自己。对于现在坐在他房间里的西叔夫和毕里雅捷夫也很满意:

“……杜鲍克,优秀的厂长,边区委员会的委员,党组织的柱石,这一下成了蜕一化一分一子……”伯劳夫斯基轻轻地笑着,走近了西叔夫,带着教训意味地说道:“雅沙,你要善于在人身上找弱点,只要对准弱点进攻,那个人就完了。在精神上毁灭一个人——比打死他更为重要……现在最妙的就是,”伯劳夫斯基嘿嘿地笑着,继续说,“我们的阿扶杰叶夫目前已成为头等公正人士了。此刻他正在边区委员会第一书记沙霍夫同志那里喝茶吃果酱呢!你们看,怎么样?!”

“雪尔盖衣·华西列维奇,”西叔夫面有喜色,“或者,我们现在就利用传送带来帮助一下阿扶杰叶夫。”

“上帝拯救你!”伯劳夫斯基恫吓着。“破坏吗?守林人的事不是刚刚才结束?又要胡闹!”他紧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成一团的便条。“我们不是得了一个好教训吗?这是谁写的,是朋友呢还是敌人?倘使这是圈套呢?你们明白吗,倘使他们找着了你们那个混蛋的克留区可夫,会怎么样?”

“雪尔盖衣·华西列维奇,我们不要说死人的坏话,”西叔夫漫不经意地回答。

伯劳夫斯基马上省悟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自言自语:

“好!好……”

沙霍夫坐在自己的办公桌旁沉思着,好像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面对着他的是自满、安详而又威严的阿扶杰叶夫。他把公文放到公事包里,扬扬自得而又郑重地说:

“你不要认为这是夸张,彼得·米哈依罗维奇,可是我相信,百分之一百十二还不是最高限度。至于坦克方面可以达到一百二十或一百二十二……”

沙霍夫仅仅听见阿扶杰叶夫说话的声音,并没有听进他讲话的内容,也不注意他讲话的含义。他只抓住了阿扶杰叶夫末了一句话。

“是,我们想过大概也这样,”他冷冷地嘟囔着,不知是回答阿扶杰叶夫还是对自己说话。然后抬起了头说:“应该倾听意见,应该继续交谈!”

“关于这个计划我建议报告莫斯科,”阿扶杰叶夫继续说,显然他是在期待着赞扬,所以他用这句话结束:“希望在那里,不致再有人来骂我们。”

“干吗要骂呢,他们会表扬的!”沙霍夫同意他的意见。然后他像是集中了全部力量,温和而又朴实地注视着阿扶杰叶夫问道:“阿扶杰叶夫同志,你感觉不,现在正是你递辞职书最恰当的时候了?”

这句问话是这样出乎意料之外,与谈话的内容是这样格格不入,以致阿扶杰叶夫在刹那间还无法了解沙霍夫谈话的本意。他以为他听错了,但是又不敢反问。直到沙霍夫讲出下面的话之后,他心中的疑虑才消失了。

“你已经做了一桩重大的事情。你既然有勇气承认你和杜鲍克对工厂里所展开的非常出色的运动加以阻挠,那么你就勇敢到底,阿扶杰叶夫,呈请辞职吧。”

阿扶杰叶夫还是摸不透沙霍夫讲话的用意。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他激动得在叨念,“我不明白你。”

“我对很多人也不明白,”沙霍夫很坦白地承认,在他的话里毫无讽刺的意思。“你瞧,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不相信,”他着重地补充说,“杜鲍克,像你所说的那样,完全控制着你和你所有的思想行动。你是聪明而有经验的人,你是最有名望的工程师,你是个人才。你坦白地说,在整个事件的过程中,你追求什么目的?我想,你是有着某种固定不移的目的的……”

阿扶杰叶夫认为沙霍夫已经全盘了解了。他感觉到,沙霍夫立刻要向他提出一连串的问题,他一切的思想行为已被沙霍夫发觉了……于是他机械地打开公事包又把它关上,恐惧地喘着气问道:

“你要说,我……我是有计划地?……”

倘使沙霍夫现在不打断他的话,他可能完全招认出来,囡为他受了这一击,完全张皇失措,觉得自己要被消灭了,可是沙霍夫在他的话里仅仅感到他的慌张。

“当然啦,有计划地,“沙霍夫说,“你不是个小孩子。你知道群众在说什么吗?群众说你引诱杜鲍克跟柯列斯尼柯娃作斗争。可是当你已经看出,你这种行为同样地要受攻击的时候,你就把一切都推到杜鲍克身上,自己却想占据他的位置。”

阿扶杰叶夫如释重负地透了一口气:沙霍夫没有猜出他的底细。最可怕的关键已经过去了,沙霍夫并没有指责他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那些可怕的事……阿扶杰叶夫几乎是以欣喜的口吻问道:

“那么他们指责我就是因为我的名利思想吗?”

“怎么称呼都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沙霍夫声一耸肩膀。“让我们来坦白地谈谈吧。你爬上领导岗位的方式并不是完全正当的。而现在由最下层所发动的运动——那才是非常正当的。人们表现出自己就是生活的伟大主人。要领导他们,就应该有一双干净的手和纯洁的思想。可你呢,你呢……你并没有搞好。”

沙霍夫又要开始讲述阿扶杰叶夫所惧怕的问题了。阿扶杰叶夫决定结束这番谈话,他不敢再作进一步的解释和发问。他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唯一的愿望就是赶快离开此地。

“我的辞职书送到什么地方去呢?”他绝望地问。

沙霍夫感得惊奇,他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回答。他以为,阿扶杰叶夫将要证明他自己是正确的,将要反抗,将要辩驳。当他理解到阿扶杰叶夫这一问话说明他承受了委屈,并使这一位受委屈的人陷于绝望时,沙霍夫随即站起来,走到他身旁,温和地说:

“倘使你不同意,那你就坚持自己的意见,不要委屈地离开此地,”他差不多在劝说阿扶杰叶夫。“倘使你有其他理由的话,你可以证明我们的不是,可以反驳。不过只要求你作道德上的考虑。”

“不,彼得·米哈依罗维奇,最好还是不必了,”阿扶杰叶夫用忧郁的声调拒绝着。“我知道,在工厂里他们都不欢迎我……”他听出沙霍夫的音调,明白沙霍夫还不完全信住他。阿扶杰叶夫决定把自己表现得非常高尚,来强调他不应该受到这种屈辱。“可是我害怕……”他支吾着说,“会不会因为我的辞职,在政治上影响不好?”

“什么意思?”沙霍夫非常惊讶。

“你自己说过我工作得很好。这样,就可能造成这种效果:撤职的原因只是由于我响应了自我批评的号召,胆敢批评边区委员会委员和你的朋友杜鲍克。”

沙霍夫对这种说法,简直无法自制——阿扶杰叶夫挑战式的无赖行为把他刺激得如此之深,使他无法忍耐而勃然大怒:“是这样的,阿扶杰叶夫同志,自我批评,对我们布尔什维克来讲,是苏维埃人道德上的基本品质。这是谁也不会否定的,这是一种克服自己身上和别人身上缺点的内在要求。当然,这首先需要勇气。你呢,请原谅我,你是以‘自己打自己,比别人打得轻’的原则来进行自我批评的!”他在房间里来回踱着,然后放慢了脚步,用嘶哑而有力的声调补充着:“关于边区委员会委员和我的朋友杜鲍克,那个……我们也要撤他的职。”

“那么你吩咐谁来接替职务呢?”阿扶杰叶夫吃惊地说。

“这是个复杂问题,”沙霍夫想了一想,随即反问他:“你对工厂里所有的人都了解,请你建议,哪一位可以胜任呢?”

“从工厂里挑选?”阿扶杰叶夫耸耸肩。“实在不知道。”

“你以为柯列斯尼柯娃怎么样?”

阿扶杰叶夫更吃惊地说:

“娜嘉·菲利波芙娜?……”

阿扶杰叶夫的声调反而更加坚定了沙霍夫的信心。

“是,娜嘉·菲利波芙娜,”他冷冷地说着。“谢谢你。”好像就是阿扶杰叶夫暗示了他建议柯列斯尼柯娃出来担任似的。

阿扶杰叶夫犹豫地鞠着躬:

“再见,再见。”

门关上了。在沙霍夫的脸上流露出疲倦和烦恼。沉陷在烦恼和混乱思潮中的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坐到安乐椅上,尽管一页页地翻着书本,但是无法阅读下去。扭开了无线电,可是又不能注意去收听。于是开灯,强烈的灯光使他更觉不安。沙霍夫又机械地关上了灯,关上了无线电,走到阳台上。

都市的夜景在他的面前展示着。从街市的远处传来了说话声、笑声、片断的歌声、汽车的喇叭声、电车的隆隆声。这些声音此起彼伏,相互地交替着。沙霍夫靠着阳台的栏杆,默默地站着,他既无所闻,也无所见。

谢姆索夫走上阳台,后面跟着卡茨。

“我们不打扰你吗?”谢姆索夫问。

沙霍夫没有回答。一时大家都沉默起来。由下面传来了街道上的喧哗声:汽车喇叭声,电车的隆隆声。然后沙霍夫低沉地、带着痛苦的音调说:

“天哪,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是这样一窍不通的傻瓜吗,还是别的书记也是这样困难的呢!”

卡茨忧虑地望着他:

“出了什么事了?”

“我不明白……”处在烦恼的沉思中的沙霍夫继续说,“要是我处在阿扶杰叶夫的地位,我一定要翻脸唾骂,甚至想代毁一切。而他呢?他为什么连反抗也没有呢?”

“你怎么,你跟他谈过关于辞职的事情吗?”卡茨问。

“是……”他用一种沉重而可怕的目光环视着卡茨和谢姆索夫:“我问你们,倘使有愚笨的敌人想枪击边区委员会的书记的话,那么聪明的敌人就可能用别的方式来进行……我问你们,这可能还是不可能?”

“你知道这件事情的底细吗?”谢姆索夫慌张地问。

“可惜,我还一点儿不知道……”

“你倒是讲一讲呀,是什么使你这样激动呢?”卡茨请求着。

“这是我个人的愚蠢,”沙霍夫回答。“我们不是这样工作的,也不是这样思考问题的。你们瞧,娜嘉·柯列斯尼柯娃——我们应当向她学习。要知道工厂里凭自发的行动就完成了我们计划的百分之一百二十,又能发现像阿扶杰叶夫这样的无赖。我们有着这些杰出的人才,像拉扎列夫、依卜拉基莫夫和柯列斯尼柯夫。你们想,倘使在有组织、有领导的运动下,又能获得什么样的成绩呀……”

“对,对,我怕!我怕他……我不愿意再干下去了!”说到结尾,心慌意乱的阿扶杰叶夫又是哭诉,又是歇斯底里地和伯劳夫斯基粗鲁地争论着。“对,我怕!”

伯劳夫斯基戴着布的袖套,没有穿上衣,很勤快地在计算机上计算着。他对阿扶杰叶夫的叫唤一点也没有反应,根本不理睬他。

在半明半暗的房间角落里,坐着忧郁沉默的西叔夫。

计算机轧轧地响着。伯劳夫斯基用削尖的铅笔记着计算出来的数字,一面心不在焉、慢条斯理、而又怫然对阿扶杰叶夫说:

“很有意思,请你继续讲,列甫·依卜里多维奇!”

“请你放了我,”阿扶杰叶夫哀求着。“我离开这里,随便在哪儿找一个安静的工作,过安静的生活……我怕他……请你停一下计算机好不好!”他激怒地冲向继续工作的伯劳夫斯基。

“请你原谅,”伯劳夫斯基冷冷地带着讽刺的语调,有礼貌地回答着。“这是加班。统计员也要吃饭。”他又继续摇动计算机的手柄。

“它就只能做乘法,还是也能做除法?”西叔夫淡漠地问着。

“也能乘,也能除!”伯劳夫斯基把计算机摇了两次,出乎意料地对着阿扶杰叶夫说:“你现在已经成为一个线索了!”

“什么?”阿扶杰叶夫恐惧起来。

“你已经把原因和线索提供给对方去思考了,”伯劳夫斯基作解释。“沙霍夫什么也不知道,否则,他不会谈到道德上的问题。你当时能对他抗议就好了。”

“抗议?”阿扶杰叶夫撇嘴微笑。“你对他不了解。”

“我非常了解他,”伯劳夫斯基镇静而响亮地说。“你不要递什么辞职书。你写个抗议书直接寄人民委员会,副本寄给边区委员会……沙霍夫。”

“雪尔盖依·华西列维奇!……”阿扶杰叶夫可怜地要求着。

“不过你不要当傻瓜,”伯劳夫斯兹继续说,“你应该装出深受侮辱的样子。他们没有理甶撤你的职。而且卡尔达萧夫目前正在莫斯科奔走进行。你会留在工厂里,你会做厂长……”

“你这样讲,好像你就是边区委员会的书记似的,”阿扶杰叶夫想挖苦他。

“我做过的!”伯劳夫斯基站了起来。“晚安,列甫·依卜里多维奇。”

阿扶杰叶夫用恳求的眼光转向西叔夫,后者摊开双手,表示他也无能为力。再没有什么可谈的了。阿扶杰叶夫拿起了自己的大衣、手杖,垂头丧气地走出。

只有计算机的轧轧声在打破屋中的沉寂。

“糟啦,雪尔盖衣大叔,”西叔夫低声说。

“糟啦,雅沙。”

“真是难得,”西叔夫冷笑着。“你我看法相同。”

伯劳夫斯基埋头于自己的计算工作:

“二百七十三万九千……”

“雪尔盖衣·华西列维奇,你记得吗?好像你曾经说过,”西叔夫慢慢地说着,“要善于在人身上找弱点……你说,要是我能在边区委员会第二书记——谢姆索夫同志身上找到这么个空子,这样是否能对阿扶杰叶夫有帮助?……”

忧郁卧病的杜鲍克躺在靠近敞开窗口的床上。他可以看到被电灯和探照灯的强烈灯光照耀着的工厂的烟囱和建筑物的上层。

下面传来了吹哨声。起重机巨大的爪子往上提起一捆钢筋,很小心地把它放在水泥的小台上。跟着吹起第二次哨声,起重机又慢慢地消失了。

杜鲍克艰难地喘着气,发出喘气的声音,一面拉起揉成一团的被子,往自己身上盖。由于这一动,报纸沙沙地响着。这里到处都是报纸——被上、小桌上、地板上——有中央的、当地的、厂报《为了拖拉机》等等。这些报纸以不同的版式和不同的字体排列着同样的标题:关于突击、竞赛和自我批评。在《公社报》的第一版刊载着欢笑的柯列斯尼柯娃的照片。

老头儿看着这张照片,沉重地叹着气,他的脸上呈露出感动和痛苦。

“娜嘉·菲利波芙娜,娜嘉·菲利波芙娜……”他含着眼泪在叨念。听见了门外有脚步声,杜鲍克很快地丢掉报纸,竭力装出冷淡不可亲近的样子。

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轻轻地走进了房间。看看钟,她从药瓶里倒出了药水,把羹匙递给杜鲍克。他服从地叹了一口气就把它喝下去了。

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小心地以外交家的口吻开始说:

“伏洛佳,你闷吗?要找谁来谈谈吗?”

“不要,老妈妈,”杜鲍克恳求地阻止她。“不要告诉他们,我受不了……”

“你怎么啦,怎么啦?!”老太太反驳着。“告诉谁呀?我只不过是……”

杜鲍克将信将疑地面露笑容,阖上了眼睛。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小心地站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和来意,收拾起散乱的报纸后就走了出去。

在饭厅里的旧沙发上并肩坐着拉扎列夫、娜嘉和卡茨。他们坐着,默无一言地在等候着。

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走进来,随手把门紧紧闭上,绝望地摊开双手。

“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她小声说。“这是因为他害臊,这就比什么毛病都坏……就在我们伊凡诺夫工厂,我记得她以老年人那神爱叨唠的劲儿说,“一个女织工因为害臊,结果上吊了……”

娜嘉不耐烦地站起来:

“怎么样,假使我直接到他那儿去,不就完了吗!”

“你干吗,你干吗?!”老太太惊慌起来。“医生不允许的,医生……”

娜嘉趁大家不注意的当儿,跑到门口。她犹豫了一下,就坚决地椎开了门,向杜鲍克走去。

“你好,伏洛佳伯伯,你身体好点了么?”娜嘉隐藏起不安和怜悯的心情,向出乎意料之外、目瞪口呆的杜鲍克说。“同志们要我转达,向你问好,并且希望你早日恢复健康。体温怎么样?”

“正常,已经是第二天了……”杜鲍克嘶哑地回答。“你去吧,娜嘉,我受不了……”

在这一刹那间娜嘉抑制着她对他的同情,也不理会自己尴尬的处境,鼓起了勇气,严肃地说:

“我找你有事,符拉奇米尔·毕特洛维奇,找你商商量。”

“找我来商商量?!”杜鲍克苦笑。“够啦,我已经领教过啦!……你找别人去商量吧,你可以请教那些聪明人,——我可是个糊涂虫,老糊涂!”

“可是同志们想要知道,符拉奇米尔·毕特洛维奇,我就应该……”

“你去吧,娜嘉!”杜鲍克恳求着。“你看,我病着。我没有权利生病吗?……我有医生证明!”然后翻身朝墙。

沉默。娜嘉也用背对着他,听见一种好像抑制着的悲泣声。她就像一个投河的人一样,在作最后一次绝望的努力。

“好,既然赶我,我就走,”她严肃地说。“不过有一样,符拉奇米尔·毕特洛维奇……有人告诉我,不能得罪你。可是,假如作为一个老工人,老布尔什维克的杜鲍克要是因为怕自我批评而宁愿死去的话,那真是活该!我根本不会洒一点眼泪。”

“不要太逼人啦,姑娘!”娜嘉听见由被里发出她所熟悉的杜鲍克的悲戚声。

可是她更以双倍的力量反讥着:

“什么逼人不逼人,好像你也学过当面说实话吧!你知道沙霍夫在积极分子会上说过什么吗?他说过,自我批评——是苏维埃人道德上的基本品质。他说过,那些不能克服内在的自尊心,怕委屈和害臊的人,就不是布尔什维克。那你是什么呢?”

“他在哪里说过的?”杜鲍克从被里伸出头来。

“在党的积极分子会上……”

“也……也讲到我了吗?”

“也讲到你……伏洛佳伯伯!沙霍夫要召集边区突击队员大会……”

“哦?”

“我被推选为工厂的报告人。”

“那很好……”

“我要说,我们怎么样达到了百分之一百二十,我们怎么样和阿扶杰叶夫和你斗争过,当然……”

“当然,”杜鲍克苦笑地同意着。

“你明白吗,”娜嘉继续说,“不光是我,并且是大家,大家都以为你应该参加这个大会!你明白吗,要是你不到场,简直不行!伏洛佳伯伯!你以为,你跟那个狗娘养的阿扶杰叶夫搞在一起,群众会不明白吗?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什么病也没有,不过因为害臊脸上发烧吧了,是不是?你还是扔掉你那个厂长的自尊心,你去讲一讲,就讲这样这样,就这样……大家还是敬爱你的,老鬼!”

她出乎意料地和老头儿充满眼泪的痛苦的目光相接触,忍不住挥了一下手抽噎着:“够了,够了!”随即跑了出去。

秘书走入沙霍夫的办公室,在开门的一刹那,隔壁房间里传进来喧嚷声。

“人到齐了,”沙霍夫问,一面继续工作着。

“差不多了,”秘书回答着,同时交给他一个夹着公文的纸夹。

只看了看第一页,沙霍夫就生气了:

“谁?这是谁整理的?波利索夫吗?……我要的是什么?应该给我整理十天来工人们最有意义的讲话;可他呢,送来了成册我在大会上的讲演稿。年轻小伙子怎么做起事来拖泥带水的!”

秘书企图反驳:

“你知道吗,彼得·米哈依罗维奇……”

“不要讲了,你听见吗!你别想为他辩护!”沙霍夫把公文夹交还他。“请你亲自来整理。他呢,会后叫他来见我。”

受了责备的秘书走出来,在门口被一个姑娘拦住了。

“请等一等……”她小声恳求说。

“他没空,”秘书低声回答。

“什么事?”沙霍夫不满地转过身来。

始娘和秘书都楞了一下。

“喂,进来吧。什么事?”

沙霍夫仔细地看看,立刻想起了——这个姑娘是从运河区来的,她美丽的面貌是很难使人忘记的。于是,以愉快的口吻,鼓励这位窘困的姑娘:

“你好。你好像在运河工作吧?请坐。你想说些什么呢?”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她面孔绯红,低声开始说。“我……我……”她开始抽噎,又过了一秒钟,沙霍夫不知道怎样来安慰呜咽哭泣的姑娘,“我……我……共青团没有批准我,”她抽噎着。

“那有什么,下次再申请好了,”沙霍夫安慰她。“为什么没有批准呢?”

“他不批准我入团,理由是我漂亮……说我往往撒娇卖弄,可能败坏共青团的名声……还有……”

“啊!……”沙霍夫惊异地拉长了嗓子,“这是谁说的呢?”

“阿略沙·依卜拉基莫夫。”

“噢,噢……”沙霍夫已经发出了另一种声调。他略加思索之后,坚决地说出:“是这么回事!”

她继续哭泣:

“我有什么错呢?现在我甚至头发也不修饰啦。大家都忙着工作……在每个工作组里,都有创造发明,我呢……我想当‘红色冶金工作者’那里的娜嘉·柯列斯尼柯娃那样的人。”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的脸上流露出真正的愉快:

“你想当娜嘉·柯列斯尼柯娃那样的人吗?这很好,对的,很勇敢!”

于是,好像已经忘记了这位姑娘,他由衷地感到一种意想不到的喜悦。这是因为在这间屋子里,他的憧憬、他的愿望已经真实地体现了;这是因为这位姑娘就是人们思想感情有着巨大转变的证据;这是因为所以能发生这个变,也有赖于他,沙霍夫的缘故;因而他不能抑止住他孩子般的欢呼:

“嘿,沙霍夫!嘿,好样儿的!”

他跑到电话机旁:

“七十六号……是卡茨吗?喂,我这儿有一位姑娘,是从运河区来的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她想当一个娜嘉·柯列斯尼柯娃那样的人。你明白吗,这是一种多么好的想法啊!”

姑娘蓦地起立,向沙霍夫狠狠地瞪了一眼,坚决地走向门口。

“她生气啦!”沙霍夫对着话筒叫着。“我们以后再谈吧!”于是奔向门口,赶上了她。“不,停一停,等一会儿!你不明白,你想当一个柯列斯尼柯娃般的人是多么重要的事。我并不愿意让你生气,那是因为我太兴奋啦。”然后他请她坐在自己对面,想法消除她的窘态,问道:“你是来开会的吗?”

“不是,”她用充满绝望的声调说。“本来是准备叫我来参加的。我有两个关于计算堆砌水泥的建议。以后……以后他说,我的建议——不值一提,契尔诺谢莫夫所以能接受我的建议,据说完全是为了我太漂亮……”

“这是谁说的呢?”

“阿略沙·依卜拉基莫夫,”她垂下了目光。

“他简直在吃醋,”沙霍夫笑着说。“他爱你,也嫉妒你!”

“谁?”始娘惊喜参半地反问着,“阿略沙吗?他现在对我讨厌极了。他教育我,他……”

“教育你!?”沙霍夫哈哈大笑。“这种胡说我听也不要听。”

卡茨和沙霍夫的秘书走了进来。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秘书说,“人都到齐了,可以开始了。”

卡茨望了姑娘一眼,带着欣赏的笑楞住了。

“喏,这位同志是来参加会议的,”沙霍夫拉着姑娘走向卡茨。“她带来了一个宝贵的关于堆砌水泥的建议。”

姑娘由于幸运,脸上泛起一层红晕,把手伸给卡茨。

“洛雪娃。”

“卡茨,”萨维里·米劳诺维奇回答她。

“噢,你就是卡茨同志啊!”姑娘非常欢欣。他们三人一同走出房间。

开会的礼堂和附近的走廊都挤满了人。会场里笑声,说话声和喧哗声混成一片。在许多突击队员的照片当中,娜嘉、拉扎列夫、依卜拉基莫夫的照片占着主要的地位。在这许多照片下面,有五光十色的人:工人、工程师、经理、党的工作人员、老头儿、共青团员、中年女工和打扮得很漂亮的姑娘们,在来回走着,相互谈笑着。

人们都拥挤在一张登记的小桌前,他们报着自己的名字、服务单位和职位,然后渐渐地把一个占地不大但很光亮的礼堂挤满了。

一群运河工作者像凯旋的人们,由谢涅·柯列斯尼柯夫和依卜拉基莫夫带头,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他们就像挑选出来似的,都是一般高矮、身强力壮的青年。在他们对面的门里同时走入“红色冶金工作者”的代表们,他们也以胜利者的姿态在会场里走着,同样受到大家的注意。

叫唤声,笑声,熟人彼此在握手。

“红色冶金工作者”的代表们停下来,欣赏着这次盛会,为今天的英雄们而高兴。运河工作者们则如同主人似的占据了所有的过道,向礼堂的方向走来。

铃声像一道命令,宣布了会议的开始。

最后一堆人群散开了,高声的谈话渐渐地平静下去,只剩下单调的铃声。

沙霍夫注意到站在一旁的依卜拉基莫夫,他正在嫉妒地看着和女朋友们谈笑自若的洛雪娃。

“你好啊,依卜拉基莫夫,”沙霍夫严肃地说。“你得这样:爱只管爱,但不要妨碍她的生活。”

阿略沙惊慌失措地眨着眼晴,不知怎样来回答。

“此外,”沙霍夫俯身向他说,“倘使你不跟她结婚,别人就要跟她结婚,譬如卡茨或是杜鲍克,这些都是很好的新郞。我给你五天期限,否则,你看,我自己就跟她结婚!”

沙霍夫抛下了如入五里雾中的阿略沙,走向桌旁,拿铅笔敲了敲玻璃杯,环视一下安静下来的礼堂:

“亲爱的同志们!现在我们开会了。我们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我们今天的大会。虽然边区党委会曾经明确地规定了它的目的和任务,但是它的正式的名称我们暂且还不能确定。这恐怕不是偶然的。

“你们在座的都是些什么人呢?要用什么样的图表,什么样的工资表才能充分表现出人民旺盛高涨的热情?由于这种热情,每天、每小时、甚至每秒钟都在不断出现史无前例的劳动态度、生活态度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只有盲目的人,只有我们的敌人,才不能从我们的建设,从伟大的斯大林五年计划来看出已经呈现出来的新的自由的人民、创造者和改革者雄伟的面貌。

“这种人在我们当中并不是个别的,这种人我们也熟悉他们的面貌。所以,最后我们就能够发出通知书召集他们来开会。你们瞧,就用这样的明信片把他们找来,和他们商量商量我们怎样生活下去和工作下去。——这个,同志们,应该明白,这就是我们的力量,这力量是不可战胜的!(鼓掌。)

“可以轰炸城市,可以从上面或下面来爆破工厂,但是,对于不仅认识、理解、并且已经实现了人类千百年所向往的理想的人民,是不可能使他们屈服、不可能战胜或消灭的。这个我们也应该明白!

“所以我们对敌人纵容姑息,这就是罪恶。我们没有注意到在人民的心理上起了多么大的改变。今天就有一位姑娘到我这儿来,她长得非常漂亮……

“五年以前这些姑娘们所想的是什么呢?什么样的人曾经是她们理想的人物?大概是什么曼丽·璧克馥,是什么穿着漂亮衣服的电影明星吧。现在呢,这位姑娘想要当一个像娜嘉·柯列斯尼柯娃那样的人!”

乱堂里骤然爆发出一阵不可抑制的掌声。

“唔,在柯列斯尼柯娃身上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呢?翘鼻子,挺凶的……”

乱堂里发出一阵哄笑声,沙霍夫以后的讲话都无法听见。

待笑声安静下来之后,沙霍夫继续说:

“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们,她为什么要当一个像娜嘉·柯列斯尼柯娃那样的人。可是我想,别人可能比我讲得更好。现在请‘红色冶金工作者’的厂长娜嘉·菲利波芙娜·柯列斯尼柯娃做报告。”

礼堂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拉扎列夫对柯列斯尼柯夫挤挤眼,还用膝盖碰他,疯狂地拍着手。

洛雪娃和她的女朋友们拍着手,一个比一个拍得响。阿略沙·依卜拉基莫夫咧开了阔嘴,好像用特殊的方式拍着手,发出来的掌声就像是射击声。沙霍夫和卡茨都在拍手。

“你看谢涅,看谢涅!”沙霍夫俯身对卡茨说。

在柯列斯尼柯夫的脸上流露出难以形容的变化:羞涩、愉快、也可能是羡慕。他紧张地注视着从自己位子上站起来的柯列斯尼柯娃。窘困的杜鲍克躲在礼堂远远的角落里,也同样紧张地注视着走向讲台的娜嘉。他感到局促不安,怕有人注意他。

但是沙霍夫注意地环视一下礼堂,终于发现了杜鲍克,于是微笑着点头表示欢迎。这使老头儿更加窘了。

沙踅夫欠身转向谢姆索夫和卡茨,一面很快地在写字条。

老头儿引起人注意了。他感到沉重,很不舒适,站起来想走。可是,有人把沙霍夫的字条递给他。杜鲍克咳呛着,戴上了眼镜。字条上写着:“你好啊,老头儿。最好你也上台说几句。你看怎么样?彼得。”

杜鲍克看着沙霍夫。沙霍夫的目光也直接望着他。老头儿喃喃着,点着头,又坐下了,拿出了铅笔和本子。

娜嘉上了讲台。

“同志们!”她又窘又喜地说。“我以为,对我的特征描绘,彼得·米哈依罗维奇已经超出了批评的范围,而且很可借,在这方面他忘记了自我批评(笑声〕。我保留权利在下一次来谈谈我的鼻子和脾气……

“党所教导我们的基本原则,斯大林同志所教导我们的基本原则,我们在‘红色冶金工作者’所学习的基本原则,是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技术,不要害怕超出了常规,不要害怕和首长的关系搞坏,倘使他是错误的话!对于真正的布尔什维克来讲,是不会因为批评和自第批评而损伤感情的。”

拍照的人直接走到讲台边,对准了镜头,镁光灯闪耀了一下。

娜嘉·柯列斯尼柯娃的照片已经登载在报纸上。

皮达可夫在离城不远的自己的别墅里,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这张报纸。

“真可爱……你认识她吗?柯列斯尼柯娃!”他对站在房间那一头的卡尔达萧夫说。

“是个傻瓜……就知道钦佩沙霍夫的傻瓜……是一个神经病……”卡尔达箫夫回答着。

“难道是这样的吗?”皮达可夫表示惊异。

“是的。”

“可是她的演说并不差啊。唔……没有办法……这种现象现在已成为时疫似的,在滋长……蔓延……”

卡尔达萧夫看一下表:

“喔,九点三刻了……”

“倘使他今天不来,我才高兴呢……”皮达可夫伸着懒腰。

“什么?”卡尔达萧夫表示惊奇。

“我头疼得厉害,”皮达可夫呻吟着。

“我说,皮达可夫,”卡尔达萧夫激怒地说,"你不要跟我捉什么迷藏吧……”

皮达可夫带着烦闷的样子,叹着气。卡尔达惊夫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

“说真话,我讨厌你这种态度。你答应过支持阿扶杰叶夫,你想不想实现你的诺言呢?”

“看上帝的面上,请你小声点……让我们安静一会儿,”皮达可夫皱着眉。

卡尔达萧夫倒了一杯水喝。

“我想我们必需牺牲阿扶杰叶夫,不值得再跟沙霍夫捣乱下去……我们输了……”皮达可夫慢慢地、若有所思地把话说出来。

“你疯了吗!”卡尔达萧夫不能自制地发着怒。“这是什么意思?一切都完了?”卡尔达萧夫蓦地起立。“又是从头开始吗?这样不是什么都完蛋啦!还有,我不明白怎么能这样就出卖一个人?简直是卑鄙!请你原谅,格奥尔基·里奥尼道维奇,我亲爱的朋友,我可以向你起誓,这样是不可以的!再说,你也没有考虑到我们的人会怎样来理解……”

“你明白吗,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应该了解,像陀斯妥也夫斯基或你的朋友伯劳夫斯基的许多心理上的实验并没有得到证实。就拿‘红色冶金工作者’来说……不是输了吗?”皮达可夫的语气虽然是懒洋洋的,可是,可以看出比以前神气多了。

“格奥尔基·里奥尼道维奇……”卡尔达萧夫试图打断他的话,可是皮达可夫没有停止。

“我们失败了……你说,是偶然的么?不,不是偶然的。作为领导者的我们必须了解这一点。我们应该理解到这是完全合乎规律的,应该理解到这是意志,只有枪刺、十二英吋的炮弹、地雷和兵团才能摧毁这种意志,可这些我们都没有……所以我们必须不惜任何代价来取得它。”皮达可夫站起来,走向房间那一头,卡尔达萧夫跟在他的后面。“我又收到托洛茨基的一封信……他非常不满意我们的迟缓和萎蘼不振,他是完全正确的。请你说吧,他在那里和许多大人物谈判,拿整个国家押宝,用马克思、用神鬼的名义赌咒,说我们是力量。可我们呢,却从事琐碎的阴谋……我们毕竟是要成为现实政治家……要造成我们是力量的印象。简单说,我们要实行一些有效的措施……要很好地制造巨大的灾祸……这样才能引起群众的愤怒。……”

“噢,是这样,”卡尔达萧夫眉飞色舞地附和着。

“可是你不要忘记:铁路坏了,可以修理,工厂也是如此。但是人的脑袋丢了可不能再长出来,”皮达可夫教训着。

听见汽车的喇叭声。

“来了!”卡尔达萧夫兴奋地说。

“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皮达可夫阻止他。

“怎么啦?”卡尔达萧夫转身向他。

“关于沙霍夫的事情,你今天应该坚决地答应他。”

“怎么你要走吗?你要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吗?”卡尔达萧夫惊惶起来。

“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我的好朋友,我的脑子一点也不管用,头痛得要死。”

“你说谎,你什么也不痛,”卡尔达萧夫愤慨地说。

“就算不痛吧!可是要这样做。要记住,我们就剩下最后这一着了。你要答应一切。”皮达可夫很快地转过身,就走向别的屋里去了。

“哼,坏蛋!”看着他的背影,卡尔达萧夫自言自语。

有人敲门。

“请进来,”卡尔达萧夫亲切地回答。

房门口出现了一个穿大衣的人。

“晚安,”来人招呼着。

“你好……先生……”卡尔达萧夫含糊地叫着来人的姓名。“皮达可夫委托我跟你交谈。”

“你们有所决定没有?”穿大衣的人说。

“我们已经决定了,请坐,”卡尔达萧夫给他移过一把安乐椅。

来人向卡尔达萧夫伸出手来。

“谢谢你。”他就坐在卡尔达萧夫对面的安乐椅上。“您请说吧。”

“皮达可夫同志把你认为不满意的地方告诉我了。可是你知道,辩证法教导我们说,所谓政治——就是力量和时间的相互配合。”

“能不能再具体些?”

“当然,当然,”卡尔达萧夫有些着慌。“是这样的,我们当前的任务就是要排除,或者更正确地说,要消灾个别领导者。可是,最要紧的,还是搞垮大规模的工业建设。”

“我最关心的是沙霍夫未来的命运和运河建设区,”穿大衣的人更加明确地说。

“当然,当然,还有运河建设区……”卡尔达萧夫同意着。

建筑运河的工作不分昼夜地进行着。在阴沉沉的沟渠上、在广场上、在建筑物周围的木架上,照耀着电灯和探照灯的灯光。天在下雨,灯光射在潮湿的地面上,反映出伟大的建筑物好像海市蜃楼一般。

在惯常的有节奏的工作声中,忽然发生剧烈的、愈来愈大的爆炸声。灯光熄灭了。建筑物一刹那间陷入黑暗中。爆炸的轰隆声打断了嘶哑的警报声。

发生了不幸的事故。……

强烈的汽车引擎声在响着。大雨倾盆,狂风怒号。黑暗中闪出汽车灯光,照耀着树木、电线杆和黑沉沉的小房。沙霍夫的汽车在城郊的公路上疾驰着。忧郁的、聚精会神的司机叶米里安·伊凡诺维奇以最高的速度操纵着汽车。在他身旁——坐着急躁不安的沙霍夫。他沉默着,一味地抽着姻。

电线杆、田野、树木一掠而过。忽然在前面的黑暗中有一道难以忍受的、使人目眩的、强烈的灯光照射在汽车的玻璃上,使司机眼睛都睁不开。

叶米里安·伊凡诺维奇揿喇叭要求让路,可是光线更强、更近了。汽车被迫停下。沙霍夫开开车门,向外张望。

使人目眩的光亮迎面直射过来,溅满了泥泞的救护车从停下的汽车旁边驰过。一辆……二辆……三辆……发生了不幸的事故!

救护车在公路上疾驰而过。于是又变成黑暗一片。……

叶米里安·伊凡诺维奇打开车灯,汽车又在蠕动,拐弯,转过小山岗。

透过雨帘,看到了山下远处运河建设区的灯光。

突然,在汽车灯光的照耀下,出现了一个人,仿佛是从地下钻出来似的,举着双手。在汽车还没有能够杀车之前,他用嘶哑的、喘着气的声音叫着:

“亲爱的同志,你要什么都成,赶快带我进城。我的妻子要死啦!”

“依卜拉基莫夫!”沙霍夫从音调辨别出他是阿略沙,便惊叫起来。

随后,疲乏的、浑身湿透的阿略沙已经钻进汽车,他抓着沙霍夫的肩膀,断断续续地恳求着,哭着,叫着:

“赶快送我进城,彼得·米哈依罗维奇!娜塔莎被压坏了!可能娜塔莎已经死了!一辆汽车也没有……混帐,那么多汽车!彼得·米哈依罗维奇!……”

沙霍夫竭力安慰他:

“送你去,依卜拉基莫夫,立刻送你去。不过你详细说说怎么回事,那边怎么样啦?”

“那边怎么样,那边怎么样……”阿略沙抽噎着,“萨喀林山塌了。砸倒了四十二个人,十九个人重伤。娜塔莎也在内。都是我的错,是我提议通过萨喀林山的……他们对我这样说……送我进城吧,彼得·米哈依罗维奇。”

“别胡说!”沙霍夫找不出别的话来表示他的同情,只得这样回答。“除你以外,我们还会找到该负责任的人。”他很快地转向司机:“叶米里安,送他进城。”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你呢?我很快就可以把你送到,”司机想驳回他。

“开走,我告诉你!”沙霍夫打断了他的话,悲痛而又同情地向阿略沙说:“你不要哭吧,不要哭,什么事都可以解决的。”于是跳出了汽车。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传来司机的叫声,“把皮外套带去吧!”

跟着把大衣掷给沙霍夫。沙霍夫把大衣披到肩上,头也不回,很快就隐入黑暗中去了。

在黑夜的公路上,迎着运河区的灯光,沙霍夫在黑暗里很快地走着。

窗外倾盆大雨。刮着大风。

在革命博物馆馆长毕里雅捷夫的办公室里,笼罩着不能抑制的得意。对的,这里有两个人正在取笑第三者,在今天来讲,这个第三者——就是伯劳夫斯基。他感到寒冷,把自己裹在大衣里面,蜷缩在沙发上。显然,大概西叔夫刚刚说过一个相当刻簿的笑话:毕里雅捷夫和他在哈哈大笑。

“嗯,你笑一笑吧,送我们一个微笑吧!”西叔夫讽刺地要求着伯劳夫斯基。“其实像你这种面容,连快乐的复活节也会被你弄得扫兴的。”

“他们这种人的性格就是这样的,”毕里雅捷夫嘻笑着。

“简直是个爱嫉妒的人,”西叔夫眉飞色舞地断言。“喂,你承认你在嫉妒吧?你纠缠了杜鲍克五年之久,可我们一下就搞了四十二个人,把沙霍夫搞得焦头烂额。你还说,我对党派的事情不理解!”他满意地笑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看一下表,以严肃的口吻问:“啊,他什么时候来呢?”

“应该快到了,”毕里雅捷夫回答。

西叔夫安定下来,于是重又开始盯住伯劳夫斯基:

“我看见你就想起,世界上有职业的革命家,也有职业的反革命家;你呢……你呀……是职业的倾轧家。什么都不合你的心意。苏联共产党没有合你的心意,于是在彼此同意之下你走开了。他们向你说:‘滚开!’你就说:‘好!’你瞧,我们不是也使你不满意吗?到底是什么把你引到我们这里来的呢?譬如我,我喜欢钱,喜欢女人,可是你呢?”

“住嘴,下流坯!”伯劳夫斯基反唇相讥。“你等着瞧,对这条运河的破坏,我们会付出很高的代价。他们在首脑部那里已经弄得狼狈不堪。我要写……”

“写啊,写啊,德国皇帝写信给沙皇啊!”西叔夫像士兵一样鼓起眼睛,装腔作势地歌唱着,一面温和地加以反驳:“唔,首脑部的人并不比你我笨。一切都会很顺利地进行的。你现在先替我做好关于‘红色冶金工作者’工厂的准备工作,我能像莎乐美送盘子一样,很快地把谢姆索夫同志送来。我叫你开开眼,应该怎样来对付杜鲍克。”

在过道的门上响着急促的铃声。

罗里雅捷夫跳了起来。

“杜罗诺夫!”毕里雅捷夫快步走出去。

西叔夫目送着他,对伯劳夫斯基说:

“我们敬爱的博物馆馆长毕里雅捷夫同志对杜罗诺夫是毫无办法的。还是你来吧。”

“我不愿意。”

“别生气了,雪尔盖衣·华西列维奇,”西叔夫挽着伯劳夫斯基的手,“走吧,走吧,我来奉承奉承你。这是你的拿手好戏呀——找把柄、搞色情、找人家身上的弱点……”

“小丑!”伯劳夫斯基苦笑着,由房中走出。

博物馆黑暗的走廊。只有某些地方有着黯淡的路灯亮着:它从暗处照出许多东西的轮廓,使暗影描绘出许多奇异的景象。

在幽暗的大厅里,伯劳夫斯基和西叔夫来回踱着,低声在交谈。伯劳夫斯基一面提出证据,一面肯定说:

“雅沙,你要明白,对这个我们可能要付出很高的代价。”

没有关好的毕里雅捷夫办公室的门缝里透出灯光,从那里传来谈话声。

伯劳夫斯基和西叔夫轻轻地走到门口。

带着怀疑心情的杜罗诺夫注视着坐在对面的毕里雅捷夫,后者巧妙地表现出他的焦急,固执地重复说:

“全都完了!全都完了。”

杜罗诺夫打断了他的话头。

“你这个人真急躁。亏你还是党里的人,毕里雅捷夫!”

“就因为我是党里的人,所以我说,我再也不能保持缄默了。”

“那么你就在党的会议上发表意见好了。看样子你是有些想法的。可是,究竟是些什么想法,我却不了解,”杜罗诺夫确实大惑不解地说。“或者又要搞反对派?!那你跟谁斗争呢?谁能够跟你走呢?以前你们讲什么为党斗争,现在又为了什么呢?”

敲门声。伯劳夫斯基走了进来。在他脸上流露出惊喜的神色。他向杜罗诺夫走去,把手伸给他。

“哎呀,你好,杜罗诺夫同志。真巧!”

杜罗诺夫觉得诧异、困窘,但是终于猜中了来意。

“你把我找来原来是为了这个?”他激怒地对着毕里雅捷夫说。“看来,你还是和从前完全一样。”

伯劳夫斯基装出了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激怒的样子:

“啊,你近况怎么样,杜罗诺夫同志?看见了老朋友,我真高兴呀。”

“活得很好,吃得饱饱的,也没有牢骚,”杜罗诺夫阴沉地回答着就站了起来,找到放在桌上的帽子。“嗯,我走了。”

伯劳夫斯基和毕里雅捷夫交换了目光。

“等一等,杜罗诺夫同志,”毕里雅捷夫说,“我们有话说。”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说的,”杜罗诺夫已经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地说着。

于是伯劳夫斯基严厉地对杜罗诺夫尖叫了声:

“自私的人!”

发生了效果。突如其来的侮辱使杜罗诺夫回过头来:

“什么?谁是自私的人?”

毕里雅捷夫明白了伯劳夫斯基的眼色,占据着门口的位置。

“你!”伯劳夫斯基声色俱厉地回答,一面走向杜罗诺夫。“我们以为你是革命家,可你呢?只顾吃你那份鲱鱼,对工人阶级的命运却漠不关心。你没看到:你的老朋友杜鲍克,他们在迫害他,赶他进坟墓,工人们也不声不响。真可耻!”

杜罗诺夫又沉入困惑中:

“工人们责备过杜鲍克的。现在他自己也认错了。”

“工人们?!他自己也认错了?”伯劳夫斯基苦笑着。“以前人家怎样对付你的?他们污蔑你的人格,破坏你的名誉!……工人们不会为了突击工作者的配给证而去出卖自己的!”

“哼,你不是工人阶级的拉拉队,”杜罗诺夫提高了嗓音。“我了解你,我看透了。就连我那一点儿愉快你都给我剥夺了。周围的人都像过节那样兴高采烈,我呢?我的儿子是少先队员,他缠着我,问我为什么不入党?叫我回答什么呢?难道就说我这畜牲和你同流合污出卖过党吗?”他的声音愈来愈高,他迫近伯劳夫斯基。“从那时候起,我一直好好工作来将功赎罪……现在我重新做了一个人,他们都信任我了。”

“不要孩子气吧!”伯劳夫斯基刻毒地打断他的话头。“你要瞒谁呢?你是捣乱者,反对派的积极分子,为了搞地下活动被开除党籍。谁能够再信任你呀?”

杜罗诺夫拼命地叫着: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你自己在报纸上写过:与反对派脱离关系。现在你究竟要我怎么样呢?你说,你要怎么样?”

“要你破坏总传送带,”伯劳夫斯基直截了当地厉声说,“否则……”

“我?……”杜罗诺夫倒抽一口冷气,“破坏传送带?……要我?……我已经工作了五年,这都是由我亲手装配起来的!”他抓住伯劳夫斯基的胸口。“你这个流氓,你要威吓我吗?你威吓不了!”

他推开伯劳夫斯基,向门口跑去。门后立刻出顼了西叔夫,挡住去路。

“雅沙!”杜罗诺夫向他跑去。“雅沙!”

“冷静点!”西叔夫严肃而又冷峻地说,一面挡住了门。

“你?”杜罗诺夫往后退。“你也是的?”他又奔向西叔夫。“让开!”

“冷静点!”

“让开,流氓!”杜罗诺夫喊着,同时抡起拳头向西叔夫打去。西叔夫被打倒在墙角。杜罗诺夫窜出门去。

“杜罗诺夫!杜罗诺夫!”伯劳夫斯基和毕里雅捷夫一边叫一边追他。

杜罗诺夫已经走远。只听见博物馆的大厅里发出皮鞋后跟的回声。

西叔夫费力地站起来,揩抹着脸上的血。他以憎恨和蔑视的口吻对毕里雅捷夫和伯劳夫斯基迸出:“废物!”就追逐杜罗诺夫去了。

天快要亮了。街上的路灯还亮着,睡眼惺忪的看门人已经拿着扫帚从大门里走出来。

溅满污泥的沙霍夫的汽车,停在花园的尽头,医院旁边。司机叶米里安·伊凡诺维奇蜷缩在车座的角落里打盹。秋天的落叶在空中旋转着,落在车头上,落在车子的挡泥板上。

沙霍夫从医院的楼梯上走下来。一个穿着白罩衣的医生在送他。他们站在楼梯最下一级道别。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医生略停了一停,低声说,“这个当然不是我的事……可是……难道这真会是一件预谋的罪行吗?”

“为什么不是你的事?是你的事,”沙霍夫回答着。这个可怕的夜晚使他脸色变得苍白、憔悴了,他眼睛周围印上了一道黑圈,嘴角上显出一条很深的皱纹。

他走开了,重又回转身来。直到现在,医生所讲的问话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为什么你觉得这是一件预谋的罪行呢?”

“别人说,”医生茫无所措地摊开双手,“受伤的人这么说的。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愤怒的病人。”

“应该愤怒!”沙霍夫由牙缝里迸出。“医生,”他对医生说,“倘使你需要什么,请你立刻打电话来。我要是不在——还有谢姆索夫在边区委员会值班。”他坐进了汽车。“到内政人民委员会。”

汽车轮在沙砾路上响着,驶出大门。

静静的、还在睡眠状态中的清晨的都市。刹那间第一辆电车打破了这个蒙胧的、蔚蓝色的街道的宁静。第一批过路人出现了,第一家面包铺开门了,载着食品的卡车驶过。

“群众大会之后,”叶米里安·伊凡诺维奇说,“运河区有一个讨厌的老头儿到我那儿。他说这全是因为急于实施突击工作才引起了坍塌。”

沙霍夫睡得很浓,把头枕在座垫上。司机看到这种情形,自然而然地降低了速度,非常小心地驾驶着汽车,免得因为车辆的震动而惊动他。

在汽车前出现了一个神智恍惚的行路人。叶米里安·伊凡诺维奇的手落到喇叭的揿钮上,可是,忽然灵机一动,急忙把汽车一转,巧妙地绕过了那个行路人。

汽车在站着岗哨、有着很多圆柱的大楼入口处附近降低了速度。这是内政人民委真会的通行证检査室。

沙霍夫仍旧睡着。司机斜视沙霍夫一眼,坚决地摇摇头,然后加快速度,从大街转向一条僻静的小街驰去。汽车轻快地载着沉陲的沙霍夫在宁静的街上疾驰着,经过公园,经过联合工厂的密密排列的住宅区的小院子。叶米里安·伊凡诺维奇紧张地驾驶着,小心绕过泥坑和石头马路的凹地。沙霍夫仍旧睡着。……

谢姆索夫将头枕在臂上,伏在自己的大办公桌上睡着了。早晨的阳光照满了房间,台灯还在办公桌上亮着。他在紧张的一夜不眠之后,在清晨突然间给梦魔抓住了。

响亮的电话铃声一味地闹着。谢姆索夫被惊醒了。就像一般的突然惊醒的人一样,竭力想要弄明白他是在什么地方,是什么东西惊醒了他。铃声重复响着。谢姆索夫抓起话筒。

“是,是,当然,不要客气。”他放下话机,怕冷地伸了伸懒腰,揿电铃。

睡眼惺忪的女秘书走了进来。

“立刻放两部汽车到医院去。”

女秘书走出。隔了一会儿,西叔夫出顼在办公室里。

“谢姆索夫同志,”他诉苦似的说着,“我夜里不是已经去过了吗?我要到符拉奇米尔·毕特洛维奇·杜鲍克那儿去,要立刻去请医生。他也是个病人呀。并且在十点钟前一定要到……”

“好吧,另外再放一部汽车去好啦。……”

可是西叔夫却不走,他好像等待着什么。谢姆索夫忍不住打了一下呵欠,惊讶地望着他:

“唔,还有什么?”

西叔夫走过来,装着不好意思的样子,问道:

“谢姆索夫同志,这个……我想问问,你是不是从前在奥尔劳夫斯基的中央监狱关过?”

“对的,”谢姆索夫抬起了头,对于西叔夫殷勤的语调,不由自主地笑了一笑。“为什么你对这个感觉兴趣呢?”

“你在里面关了很久吗?”西叔夫天真地关心着。

“不,不久。”

西叔夫大摇大摆地在安乐椅上坐下,从帽子里拿出了廉价的纸烟,点火抽烟。

〃你这是怎么回事?”谢姆索夫激怒地发问。

西叔夫俯身在桌沿上:

“谢姆索夫同志,你可记得,在奥尔劳夫斯基监狱里有一个涅留宾吗?”

“涅留宾?涅留宾……我不记得,跟我关在一个房间的有纳波劳茨基。”

“不,我说的是涅留宾,”西叔夫固执地问,“骑兵上尉涅留宾,你应该多多感谢他呀。”

“这是什么混帐笑话?你究竟想要什么?”谢姆索夫急躁地问。

西叔夫站起来,伸直了身体,用他自己惯常的那种讥刺口吻,清楚地说道:

“我光荣地代表盟邦的参谋总部!”

谢姆索夫跳了起来,但是,当他还没有来得及伸手拿起话筒之前,西叔夫已经殷勤地把它递给他:

“你打到内政人民委员会去吧。你就说:‘我曾经是煽动者谢姆索夫——绰号叫“疏斯脱勒”(注5),毁坏过鄂木斯克的布尔什维克印刷局。现在我报告你们一个消息,在我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危险的间谍,请立刻派警卫队来。’怎么样?……”他镇静地把谢姆索夫掷下来的话筒放好。

“你要怎么样?”谢姆索夫嗄声地问。

“没有什么,”西叔夫亲切和蔼地回答。“我们希望你能永久为社会主义祖国的繁荣服务。但是我们也同样希望你不要忘记:有人知道谢姆索夫同志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现在这些人正处在困难时期,所以要求谢姆索夫同志协助他们。”他悠然吸了一口廉价的纸烟。

谢姆索夫凝视着他,围着桌手走了一圈,然后坐下:

“你所说的困难时期是指什么呢?”

“喏,各种各样的情形都可能有……”西叔夫友好而又和蔼可亲地说,“好比今天在边区委员会的党委会上,你就应该支持正直的专家阿扶杰叶夫。当然,还有别的问题。”

“要是我不同意呢?”谢姆索夫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

西叔夫跳到他的面前,挑逗地拱着手:

“我恳求你,谢姆索夫同志,善自保重吧。你还这样年轻,光明远大的前途在等着你……”

谢姆索夫忍不住了,稳地站起,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够了,少尉!”

“什么?你说什么?”西叔夫向后退了一步。

“我说,够了,符拉其斯拉夫斯基少尉,”从谢姆索夫牙缝里迸出。“你要的手段我讨厌透了。你还不够资格来征募我,少尉老爷,这里可不是运河区!”

西叔夫弄得目瞪口呆,张皇失措。

电话铃晌,谢姆索夫拿起了话筒。

“是,是我!”他斜视着西叔夫,镇静地用平常的声调在讲话。“你好,萨维里·米劳诺维奇……他到内政人民委员会去了。不知道。好,我来通个电话。”

他把话筒放好,向西叔夫走来。

“你的工作太粗心了,少尉,”他轻蔑地说。“你是个外侨,你有什么权利亲自来招兵买马,并且还表现得这样无耻和粗暴?”

“对不起,请问你是?”西叔夫竭力掩饰自己的惊慌。

谢姆索夫走到西叔夫身边,他把声音降低到只有西叔夫一人能听见,小声对他讲了几句话。

西叔夫立刻改变了态度,挺起身子,好像下士在谒见将军。

谢姆索夫含笑向他伸出了手:

“我们会成为朋友的,符拉其斯拉夫斯基少尉。”

“请你原谅,上尉,”西叔夫恭敬地改变了称呼。“恭喜你,上尉。”

他们彼此亲切地看着,已经成为朋友了。

“请原谅,”西叔夫小心翼翼地发问,“关于守林人的事,是你给我们写的字条吗?”

“什么,大吃一惊吗?”谢姆索夫笑了。

“我们真是大吃一惊啦,”西叔夫坦白地承认。

都市的早晨,车水马龙,朝气盎然。愈近市中心,电车、公共汽车、卡车愈多,奔忙办事的人们也愈多。

叶米里安·伊凡诺维奇为了避免用喇叭和急杀车起见,不得不小心翼翼,同时他又担心地回顾沉睡的沙霍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当汽车走遍了全市以后,又重新回到内政人民委员会门口。

沙霍夫还是沉睡不醒。司机苦恼地摇着头,拍拍他的肩膀。沙霍夫张开眼睛。

“啊?什么?到了吗?”他喃喃自语,急急忙忙想下车。偶然,他的目光落到装在车厢里的钟上,指针已指着十点。沙霍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看自己的手表,更堕入迷惑中。他急忙用眼晴寻找街上的大钟。

就在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叶米里安·伊凡诺维奇故意在观看路上的行人。沙霍夫看出究竟,于是严肃地叫司机:

“叶米里安·伊凡诺维奇!”

司机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过头来,但装得并不像。

“唔——唔……鬼家伙!”沙霍夫既不像责备,又不像感激,说着就跳下汽车。

“也要让人睡一睡呀!”叶米里安·伊凡诺维奇申辩着。

沙霍夫在内政人民委员会的大门里消失了。

边区委员会沙霍夫的办公室里。内政人民委员会首长维尔希宁正在打电话。

画面深处站着卡茨。

“不!不需要。十一点三十分给我把各处的负责人都召集来;把休假的古里叶夫也找回来。就这样。”

维尔希宁放下了话筒。

“卡茨,请你对他们说,应该对我——维尔希宁,有一个正确的看法。你告诉他们,党不需要密探,不需要福尔摩斯那样的人。要提起他们注意,已故的捷尔任斯基不止说过一次:‘肃反委员会应该是属于中央委员会的组织之一,否则它是有害的,它就要变质成为反革命的密探局或是反革命的杌构。’”

沙霍夫走进来,一边走一边对隔壁房间里的人在讲话:

“你耽误了我们,快点,快点……”

“你要知道……”卡茨对着维尔希宁说。

“萨维里!你看看,”沙霍夫对卡茨说着,就将一张公文递给他。“叶夫列莫夫同志!你通知了党委会的全体委员了吗?”他同时对刚走进来的秘书说。

“都通知了,彼得·米哈依罗维奇,只有柯列斯尼柯夫怎么也找不着。”

“他知道……等一等,”沙霍夫叫住了秘书,这时卡茨把公文递回给他。“就这样,立刻送到报社里去,登第一版。还有,你打电话给格里果列夫。”

谢姆索夫走了进来,招呼着:

“你好!嗯,怎么样?有消息吗?”

“你听他说……”沙霍夫用手指着卡茨。“嗯?”

“很痛快的消息,”卡茨忧郁地说。“委员会查明萨喀林山坍塌的事件——肯定这是破坏行为。”

“什么?”谢姆索夫跳了起来。

“应该这么说,这次破坏,按它的性质来说,和已往我们所遇见的完全不同,”维尔希宁对着谢姆索夫和卡茨说。“这次事件要复杂得多。”

“有什么证据呢?”谢姆索夫注意地问。

“守林人伊万·格拉西莫维奇根据这张照片,认出了这个人……”维尔希宁说,同时把照片递给谢姆索夫,“是常到他那儿去的。”

克留区可夫的照片。

“噢,噢,噢……”谢姆索夫附和着。

“他姓克留区可夫,”维尔希宁继续说。“这是卡尔达萧夫的一伙,被党开除的托洛茨基分子。”

“这联系不上……”谢姆索夫不了解地问。

“你听下去……昨天夜里在伏斯达尼亚街上,‘红色冶金工作者’的工人杜罗诺夫被汽车压死了,”维尔希宁继续说,“有根据推测这是谋杀。”

“杜罗诺夫也是开除党籍的,从前也是卡尔达萧夫的党羽,是克留区可夫的好朋友。你明白吗?”卡茨对谢姆索夫说。

“让我,让我说……那么……那么倘使把这许多事实对照一下……难道说……难道说都是托派?”谢姆索夫惊慌起来。

“一点不错,”维尔希宁断言。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的事情!……”

沙霍夫站了起来:

“这当然是骇人听闻的事情,可是这是事实。”

他脱下了皮外套,把它搭在椅子背上。秘书将公文递给沙霍夫。

“叶夫列莫夫同志!请你派人送几份口粮到医院里去,那里需要奶油和糖。”

“好的,彼得·米哈依罗维奇,”秘书离去。

“你瞧,彼得·米哈依罗维奇,你总是责备我办事太过火、短视。喏,现在搞出岔儿来了……”谢姆索夫对沙霍夫说。

“让我们来抱怨自己吧!”沙霍夫打断了他的话,去迎接走进办公室的边区委员会的委员们。

谢姆索夫向坐在桌旁的卡茨走去:

“宽大的办法还是收起来吧。既然发生了这种事件,以后我们就没有权利再相信别人,相信任何一个人……”

“你号召的不是警惕,而是怀疑,”卡茨耸了耸肩膀。

“是,怀疑还是比宽大好,”谢姆索夫支吾着。

“你说得对。宽大——这是糊涂虫的病根,”正走过的沙霍夫回答着。“不过,倘使我听见这种不分青红皂白乱加怀疑的主张不是出于你的口,我可能以为这是在挑拨。”

“好吧,谢谢,”谢姆索夫悻悻然在桌旁坐下。

边区委员会的办公室。柯列斯尼柯夫走了进来。他走近沙霍夫坐着的桌子旁边,将运河区伤亡名单递给他。

边区委员会的委员围着桌子坐下。柯列斯尼柯夫坐在墙角。

“是这样,同志们,”沙霍夫开始说,“在医院里躺着十九个人,十九个我们的同志。这个我们要负责。我们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弄清楚。我们还不能确实知道,敌人隐伏在哪里和他们准备对我们施展什么卑鄙手段。可是我们知道:运河区所发生的事件不是偶然的。这是对工人心理、对突击工作、对我们的群众的打击。下流坯已经了解到,对我们来说,人是最宝贵的;其次,我们完全明了:人民需要我们把一切坏分子从苏维埃土地上清除出去。所以我们就要这么做,同志们!”沙霍夫俯身向维尔希宁:“倘使我们将全部的事实谈一谈,对你不会有妨碍吗?”他用很低的声音说着。

“老实说,我有点害怕,可能就有我们自己人去警告过克留区可夫,”维尔希宁以同样低声回答。

“我懂了,”沙霍夫坐下了。

“对呀,”谢姆索夫偷听了谈话,接着说。

“党委会现在开会了。”沙霍夫看一下表,对维尔希宁说:“维尔希宁,半小时你够不够?”

“我想,够了。”维尔希宁打开了公事包,准备发言。

“喂,开始吧,不过……等一等,萨维里·米劳诺维奇就要走,让他先说吧,”沙霍夫打断了维尔希宁的讲话。

“很简单,同志们,”卡茨说,“党监察委员会建议审査一下党员们的经历。在他们的经历表上有各种奇谭怪事。同志们,甚至边区委员会委员们的经历都是如此。譬如,沙霍夫同志的履历卡上所填写的,在他出生的前一天就入了党。(笑声)在柯列斯尼柯夫同志的履历卡上减少了三年党龄,并且记的小过也不知去向了……(笑声)在边区委员会第二书记谢姆索夫的履历卡上,从1911年到1913年的历史记得不清楚。是整整两年啊,米哈依尔·斯杰班诺维奇(注6)……”谢姆索夫点着头,不知在笔记本上写些什么。“其他等等真是不胜枚举。所以,在要求别人之前,应该先从自己审查起。”

“对的!”沙霍夫支持着。

“明天就开始,先通知一下。完了。”卡茨准备离席。

谢姆索夫阻止了他。

“萨维里·米劳诺维奇……”

“你干吗?”沙霍夫表示惊讶。

“现在,同志们,这是一件非常重大非常必要的工作。我认为,卡茨工作太忙,彼得·米哈依罗维奇或者是我应该参加这个委员会,”谢姆索夫慌张地说。

“我推举柯列斯尼柯夫。他正想立功赎罪呢。来吧,维尔希宁,开始吧!”沙霍夫很随便地坐下了。

……委员会结束了对边区委员会各委员经历的审査。

谢姆索夫快步走入沙霍夫的办公室,连招呼都不打,就激怒地说: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这算什么名堂呢……在这种气氛下我不能也不可能工作下去!”

“发生什么事情了?”沙霍夫惊讶地向他看着。

“发生了这样的事:边区委员会书记好像是犯人似的被盘问了整整一小时。曾经到过娜里?曾做过什么事情?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倘使觉得我在这里不顺眼,你们直接跟我说,我走好了。可是我不允许任何人来嘲弄我。……”

沙霍夫微笑地耸了耸肩:

“你们这些人现在怎么都变得这样神经质了。”

谢姆索夫对他的大方的微笑感到狼狈。沙霍夫的泰然自若使他的声调降低了,他已经软化了,带着委屈的语气诉说着:

“本来可以用很好的方式、用党的方式来问。为什么要维尔希宁参加呢?干吗要制造紧张气氛呢?”

“那么,使你生气的不是谈话的本质倒是谈话的方式?”沙霍夫更具体地说,坐在沙发上平静地微笑着。

“唔,当然是方式,”谢姆索夫紧靠沙霍夫的身旁坐下。

“他们也折磨了我两个钟头,”沙霍夫微笑。“不知哪个混蛋弄乱了履历卡,要我来担当这个责任!……”

“这许多履历,的确,鬼知道是怎么搞的!”安静下来的谢姆索夫同意说。

“怎么样,你对这个‘复杂的问题’交代清楚了吗?”沙霍夫关心地问。

“交代清楚了,”谢姆索夫作了一个不满意的怪脸回答说。

“那就好了。顺便说说,你从1911年到1933年在什么地方?”

“在伊尔库茨克和克拉斯诺雅尔斯克。”

这个回答使沙霍夫警惕起来。

“难道你没有到过颚木斯克吗?”

“鄂木斯克?没有,没有到过。”

沙霍夫很沮丧,这种回答他没有意料到。

“我说,你在1911年被捕,关在奥尔劳夫斯基的中央监狱,后来被判放逐到鄂木斯克。你从那里逃到国外去了。不是这样吗?”

谢姆索夫仿佛刚刚想到似的。

“的确我先是被放逐到鄂木斯克,可是不久就转移到伊尔库茨克。事实上我并没有在鄂木斯克呆过。”于是他带着讽刺的、愤愤不平的样子问道:“嗯,现在你大概总满意了吧!”

沙霍夫没有回答,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拿起了烟碟,走到了窗前。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新的问题,转向谢姆索夫:

“你记得我们和守林人的谈话吗?”

“记得。”

“那时候房间里只有我们四个人:你,卡茨,维尔希宁和我。在我们谈话之后,那个到守林人那儿去的家伙就不再出现了。这是有人警告了他。你对谁说过这件事没有?”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谢姆索夫狠起来了,他注视着沙霍夫,轮到他来质问了:“为什么只问我呢?那儿本来不是有四个人吗?后来柯列斯尼柯夫也走过来了。”

沙霍夫怀疑地仔细察看他的神色。

沉默。

“是呀,后来柯列斯尼柯夫走过来了,”沙霍夫平心静气地同意他的话。“你在鄂木斯克住了多久?”

谢姆索夫在极端的愤怒下跳了起来:

"我不明白你干吗要这样盘问我?你想怎么样?你有什么理由?你一直是……”

“不对!”沙霍夫严肃地打断了他。“我一直是很信任你的,可是现在……”他又固执地问:“你在鄂木斯克住了多久?”

老提这个问题,使谢姆索夫不得不回答。

“一个半月。”

“撒谎,一年!”

谢姆索夫完全惊慌失措了。他不知道沙霍夫对他已经知道了些什么,还没有知道些什么。他只能叫唤、愤怒、装出委屈的模样,赤膊上阵,说:

“够了!我请求你停止这种嘲弄吧!我不允许!”

“先别闹,”沙霍夫止住了他。“我并没有侮辱你,我只要知道实情。在鄂木斯克的地下印刷局是被毁掉了。那时你在鄂木斯克,却隐瞒了这件事。你明白,我怕的是什么?”

“啊,原来这么回事!……”谢姆索夫开始尖叫。“我挡了你的路,我妨碍了你!你想搞内讧!你去说,我是煽动者,你去说!办不到!因为我反对了杜鲍克,你就推人下井!办不到!”

谢姆索夫愈是绝望地拼命叫嚷,沙霍夫愈镇静。

“我从来没有想到你这么会叫喊,”沙霍夫意味深长地说。

谢姆索夫恐怖得战栗起来,不作声了。

“那么,这就是说,你不想说出你在鄂木斯克做了些什么事?”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谢姆索夫进退不得,嘟囔着,“这中间有着某种误会。混淆不清……”

“你对我接连说了两次谎,”沙霍夫沉重有力地说,“因此,我现在开始相信到守林人那儿去的那个家伙可能就是你去警告的。”

他严肃地注视着谢姆索夫,好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人似的。停了一下,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只有谢姆索夫一个人。他忽然用拳头狠狠地打着自己的头。

“笨驴,混蛋!”他自言自语着,在房间里跑来跑去,被他碰着的椅子给他踢飞一旁。

传来了脚步声。谢姆索夫竭力压制自己,坐到圈椅上,打开了报纸。

维尔希宁走了进来。他们彼此互相看了一会儿。

“米哈依尔·斯杰班诺维奇,”维尔希宁说,“我是不得已的……”

谢姆索夫站了起来,忽然在他的脸上露出了嘲弄的微笑。他背对着维尔希宁,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

“手枪在我后面的口袋里,瓦西利·尼古拉也维奇。”

维尔希宁面容镇静安宁。

“谢谢,”他一面说着,一面就从谢姆索夫的裤袋里把手枪提了出来。

这时谢姆索夫不能自制了:他到最后一秒钟还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这是什么混帐玩笑啊?”

“走吧!”维尔希宁坚决地低声说。

伯劳夫斯基坐在自己凌乱的房间里的桌子旁。他没有戴眼镜,显得很苍老、很疲倦。在他旁边桌子上有一个电茶壶在沸腾着。

敲门声。伯劳夫斯基拖着脚步缓缓地走到门口。开了门,他往后倒退着。

卡尔达萧夫走进了房间。他手里拎着一个皮箱。

“你好,雪尔盖衣·华西列维奇,你好。”

“是你?……”伯劳夫斯基惊奇地说。

“是我,是我,”卡尔达萧夫笑着,“自己人。”他把大衣和帽子挂在衣架把他的皮箱放在堆满各种杂物的圈椅上。“喂,你近况怎么样,我的朋友,过得好吗?”

“还好,谢谢你,”伯劳夫斯基勉强笑了一笑。

“啊,妙极了,妙极了。我看出来了,你是在喝茶。那么,我们来喝杯茶吧,我们来谈谈,回想一下过去的好时光。”卡尔达萧夫打开了他的皮箱,拿出一个瓶子。“我带来一瓶白兰地——真正的‘马尔地’。”他又拿出一小盒柠檬。“在我们这地方,大概这个东西是没有的。”

“你来干吗的,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

卡尔达箫夫一只手拿着瓶,另一只手拿着柠檬,走到桌旁:

“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雪尔盖衣·华西列维奇,很久了。”

“你来干吗的?”伯劳夫斯基重复说。

“忍不住了吗?”卡尔达萧夫笑着。“你没有酒杯吗?唔,反正一样。”他熟练地打开了酒瓶,把白兰地倒在茶杯里。“为我们相逢干杯!……你老一点了。”

“我不喝,阿力克西·得弥特列维奇,”伯劳夫斯基推开茶杯。

“你知道,我也不喝的。可是今天……今天是九月五号,雪尔盖衣·华西列维奇。你难道不记得吗?今天我已经是五十岁啦……是呀,是呀,只是你不要告诉姑娘们!你知道,当我到这儿来的时候,往事像潮水一般地汹涌在脑际,因此我觉得变年轻了。”

“你来是让我们谈正经事呢,”伯劳夫斯基打断了他的话,冷冷地说,“还是为了庆视你的生日?”

“对,庆祝生日,见鬼!”卡尔达萧夫含笑说,把一块柠檬塞到嘴里,柠檬太酸了,他皱着眉。“凭良心说,我没有想到在我五十岁的时候,我们会处在这样的境地中。我想过……我幻想过……”他叹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白兰地。“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曾经沉溺在爱情里。小始娘长着这么可笑的小辫子——现在这种式样已经不流行了。是一个翘鼻子的金发女郞。我们坐在花园里,我握着她的手说过,只有那些干过留芳史册事业的人,才有权利活在世界上。你说,到底怎么样才能留芳史册?”

“哼,我们好像已经被历史抛弃了,”伯劳夫斯基带着痛苦的讥嘲说。

“完全不对,完全不对!他们想赶走我们,可是我们还要为争取历史上的地位斗争。为争取历史上的地位干杯!雪尔盖衣·华西列维奇,你不愿意喝吗?”卡尔达萧夫已经喝醉了,隔着桌子俯身低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喝。你害怕吗?你怕失败吗,我尊敬的雪尔盖衣·华西列维奇?我是不怕的!”

他一口气喝完了白兰地。

“天知道你在这儿胡说些什么,”伯劳夫斯基皱着眉头。

“我知道,我全知道,”卡尔达萧夫安静下来。“你现在亲视我,你以为——卡尔达萧夫是好说大话的,卡尔达萧夫是没出息的。你是在模仿拿破仑,雪尔盖衣·华西列维奇,你需要的是拿破仑式的事业,可是你的力量够不上……干杯吧。”

“我说过我不喝,”伯劳夫斯基愤怒地答道,他看见卡尔达萧夫又去拿瓶子,把它抢了过来。

卡尔达萧夫站了起来,用不稳的脚步走向伯劳夫斯基,拥抱着他:

“干吗你这样不满意呢?厌倦了吗?等得厌倦了吗?可是现在不会太久啦,现在快啦!”

“请你留下这一套对别人去说吧!”伯劳夫斯基推开了他,“快啦!……我自己就用像你所说的‘快啦’的方式工作着,我也完全了解这个‘快啦’有什么价值。不要撒谎吧!我们每天都在坐等毁灭。”

“是谢姆索夫吗?!”卡尔达萧夫狡猾地眯着眼晴。“这才好呢!你这个老怪物,懂吗,谢姆索夫被捕了,这才好呢:他们想用自己的力量,不用我们就能把事情搞好。请问,现在他们的谢姆索夫又在什么地方呢?这才好呢,现在大家目光就集中在我们身上了。我们要提条件,提要求。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我的朋友。并不是我要教训你,政治上的斗争需要有弹性。只有空论家才认为可以永远用同一种方式,不要联盟者,不要支援者去进行斗争。在目前,就是在目前,我们必须改变工作方式。不错,我们可能丧失一点独立性,但在另一方面我们却获得了物质的基础。”

“请你干脆说吧!我们已经被收买了吗?”伯劳夫斯基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也认为要那样搞下去吗?”

“完全不对,”卡尔达萧夫感到不满,“完全不对!”

“干脆说,你要什么?不要拖泥带水的。”

“我问你:你曾到过阿尔卑斯山吗?”卡尔达萧夫出其不意地问道。“一颗小小的石块,当它从山顶上滚下的时候,带动了别的石块一齐滚着。渐渐地往下翻滚的石块变得愈来愈多,愈来愈大……带动上几万斤的大石块,轰隆轰隆地,不可阻挡地滚下来。有一次我看见整个村庄被压得跟地面一样平。我们需要的是这第一块石头,第一块!我就是为了这块石头来的。”

卡尔达萧夫仍想继续往下说,可是伯劳夫斯基用手势阻止了他。

“谋杀沙霍夫对你们有什么用?”他嗫嚅地问。

卡尔达萧夫挽着他的手:

“这是必要的。有人指责我们没有决心。我们必须用事实来证明我们的力量,我们的准备。”

“倒一杯!”伯劳夫斯基说。

他带着非常憎恨的样子看着卡尔达萧夫,卡尔达萧夫忽然嘻嘻地笑起来:

“啊……你不忍心吗,雪尔盖衣·华西列维奇?不忍心!每个人都有良心。”

“请你别打哈哈了吧!”伯劳夫斯基提高了嗓子。“请你别打哈哈了吧!难道你不明白,我对这个是不相信的,说什么也不相信!我不相信你所答应的最近就能有武力作后盾,就可以上台,得到胜利!……我不相信!”

“你怎么啦,雪尔盖衣·华西列维奇?”卡尔达萧夫吓了一跳。

“你不要怕!我同意,我现在完全同意,完全同意你所吩咐的事,就是你不要撒谎才好。沙霍夫——就是沙霍夫,只要对我不撒谎。看上帝的面上,只要不撒谎!你自己也很清楚,我们是废物。”他神经紧张地卷着纸烟,慢慢地安静下来,抽着烟。

在未经收拾过的房间里,赤膊的毕里雅捷夫躺在压皱了的床上。他对伯劳夫斯基的亲热和善的谈话,表示非常冷淡,但是伯劳夫斯基还是低声和颜悦色地说:

“你怎么不害臊,你不是第一天才认识我。我从来没有冒过险,我永远也不会这么做。”

毕里雅捷夫缄默。

“你相信吧,没有别的出路。你以为他们把你撤职就罢休了吗?昨天晚上他们把阿扶杰叶夫逮捕了。”

毕里雅捷夫惊慌地转过身来。

“你要明白,毕里雅捷夫,我们要是迟一步的话,就要被人出卖了。谢姆索夫会出卖我们。阿扶杰叶夫也会泄露消息。这一来就完了。倘使我们发动攻击……我亲自看过托洛茨基的来信……我们的这一击将是信号炮。为了发动这件事情,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准备着。现在就要开始实现了,再说,毕里雅捷夫……难道你不想为大家报仇吗,毕里雅捷夫?”

“不要罗苏了,直截了当地说在什么地方?怎么做法?”毕里雅捷夫坐了起来。

“谢谢你,”伯劳夫斯基说着就从衣服插袋里拿出了一张平面图。他把它摊在沙发上。我们看到,这是文化宫的平面图。

“你听着。二十三号举行全市突击队员大会。沙霍夫将要出席做报告。你明白吗?”

在平面图上现出富丽堂皇的文化宫,有宽阔的大理石的阶梯。

画面外可以所见伯劳夫斯基的声音:

“你要注意,他晚上正七点到达此地。顺着这个阶梯上来。经过这个地方。”

可以看见前厅,画面上叠化出柱子和弧形的拱门。伯劳夫斯基的声音:

“他穿过这个前厅时要经过这个飞行员的雕像。就在这儿,在墙的凹进去的地方,看见吗?……你要特别注意这些地方。他从前厅出来,才能……”

现在前厅里还杳无人影,沙霍夫所要走的路径可以看得很清楚。

伯劳夫斯基的声音继续着:

“……走上台,除了这扇门之外,没有第二个入口。”

沙霍夫所要走迂的那扇门可以看得很清楚。

伯劳夫斯基在图上指着说:

“你在这里做个十字记号,就在此地……文化宫舞台的旁边。你就在这儿开枪。这儿有一条甬道。”

伯劳夫斯基给毕雅里捷夫看图样:

“……这是个窗户,对着一条僻静的小巷。那儿有汽车等着你。嗯,以后么,以后……”

他把图样折了起来,不待对方表示意见,好像毕里雅捷夫老早已经答应了似的,直截了当地问:

“你用什么家伙?”

“勃郞宁。”

“不合适。可能出毛病。我给你一支左轮手枪。今天你可以离开此地。到二十三号你才可以回到城里来。……”

早晨七点钟。沙霍夫的房间充满了阳光。窗外,油漆匠在木架上悠闲地唱着歌。桌子上堆满纸夹、画板和图样。电话铃响着。沙霍夫的母亲茜洛菲玛·华西列夫娜拿起了话筒。

“喂……是我……你好,维尔希宁同志。他不在……刚走。你说什么?你无论如何要把他找着……不知道……他每天来回地忙着。看看日历吗?好的,我就看……等一等……八点三十分到托儿所……到住宅建筑工地,九点三十分……到运河建设区……这儿我看不清楚……‘红色’……对,对……‘红色冶金工作者’工厂……下午七点出席突击队员大会。”

运河建设区。许多木材,木架。沙霍夫和柯列斯尼柯夫并肩坐在圆木上,吃着夹肉面包。柯列斯尼柯夫着急说:

“我明白呀!我是不是必须要把巩固斜坡的工程,起码完成到第八十九号指标呢?”

“必须这样!”沙霍夫冷静地答道。

“要装上夹板钉吗?”

“必须装上!必须完成闸门的安装工程,必须把堤坝收拾好。我知道,我全知道。可是,谢涅,到二十号一定要有鱼在河里游。”沙霍夫用手指着建筑物的那一边。

“嗨,二十号算什么大节日呢?”柯列斯尼柯夫困惑地说。“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要那么急?彼得·米哈依罗维奇……我总是超额地完成国家给我的任务呀!”

“时间不等我们。我们面前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沙霍夫安静地回答。

“我连刮脸的时间也没有,”柯列斯尼柯夫摸着没有刮过的脸。

“这个不好,”沙霍夫说。“那么就这样吧,谢涅,你刮刮脸。晚上呢,在突击队员的大会里使人们高兴高兴。说你在二十号要请大家来参加隆重的沄河开闸典礼。这样好吗?我们一言为定!”沙霍夫像小孩似的,把柯列斯尼柯夫拉到自己身旁。

一辆汽车驶来,停下了。

“你瞧,已经有客人来拜访了,”沙霍夫愉快地拉着柯列斯尼柯夫去迎接由汽车里走出来的维尔希宁。

“维尔希宁!二十号我们喝酒呀。喏,谢涅请客。”

“我找了你三个钟头,”维尔希宁以责备的口气说。“谢姆索夫招供了,彼得·米哈依罗维奇。”

“怎么说?……”

“他从1921年起就是密探局的专员。1911年起,他就在密探局当特务了。破坏运河区的事情他知道得很详细。当然,警告守林人的也是他,”维尔希宁继续说。

“他们建立起联系了吗?”沙霍夫插进来问。

“这一伙人的成份,复杂得可怕。有着各种肮脏的人物:托洛茨基分子,季诺维也夫分子,前社会革命党员,白卫军军官,甚至还有一个互济会会员混在一起,”维尔希宁列举说。“而最奇怪的是,这一切勾当的首脑原来是……卡尔达萧夫。”

沙霍夫忘了他在什么地方,近于恐怖地叫喊:

“卡尔达萧夫?!”

“是,昨天夜里我已经把他逮捕了。”

“卡尔达萧夫!”到现在沙霍夫才注意到汽车停在路中央。

“你们站在这儿干什么?我们走吧。”

沙霍夫,维尔希宁和柯列斯尼柯夫都走了。

夕阳斜射到文化宫宏伟的休息室的窗户里,美妙的网状的投影,由巨大的圆柱的影子映衬着,布满在光亮的地板上。前厅里有一排长长的白柱子,沐浴在金色的充满尘粒的阳光里,显得宏大而庄严。

在前厅的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影;他跟巨大的建筑物比较起来显得这么渺小。在沐浴于夕阳余辉的前厅里,那个人影好像是一个黯淡的不祥的黑点。

他急忙地走过前厅,向大柱后面一扇关着的小门走去。他按照伯劳夫斯基所指示的路——即沙霍夫的必经之路——走去,已走到了门口。

时钟的叮当声打破了庄严的沉寂:它缓慢而沉重地响了四下……

在最后一次叮当声以后,前厅又空无人影。毕里雅捷夫已经隐入小门背后。

甚至于在这样的明亮晴朗的好天气里,伯劳夫斯甚的房间仍然是冷冰冰的一片阴暗,使人感到刺鼻的潮湿。伯劳夫斯基木然坐在阴暗角落里的一张硬椅上,他的脸上呈现出死人般的宁静,好像失去了知觉,只有那种不容易看得出来的有节奏的摇动,说明这个人还有生命,说明他的内心随时可能燃烧起疯狂的愤怒和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叫……

在门口一站着内政人民委员会的警卫。另外一个站在窗旁。

站在桌前的是内政人民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他在包扎检査过的公文和信件。

伯劳夫斯基摇动着:前前后后,前前后后。钟当当响了五下,伯劳夫斯基机械地拿出药瓶,吞服疗病的小药丸,像他一生所做的那样。

“你得告诉我们,毕里雅捷夫在哪儿?”工作人员问他。

“不知道,”伯劳夫斯基头也不抬地回答。

“那么你是不愿意说出来啦?”

伯劳夫斯基保持缄默。

“这是谁的皮箱?”工作人员愤怒地问。

“我的,”伯劳夫斯基仍然慢吞吞地回答。

“不是卡尔达萧夫的吗?”

伯劳夫斯基颤动了一下,剩下来的一点自制力也消失了。这句话把他打垮了。

工作人员拎起了皮箱:

“好完了。走吧。”

伯劳夫斯基站了起来,竭力挺直身子走向门口。

门关上了,把挂着的伯劳夫斯基的照片给遮住了。

文化官灯火辉煌。带有乳白色灯罩的门灯照耀着大门入口,照耀着宽阔的阶梯。人群不新地像潮水似的从敞开着的大门涌上了阶梯。

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地停下了,又开走了。

从汽车里下来的沙霍夫被群众围住了,簇拥着走向大门,上了阶梯,走向前厅。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

“沙霍夫同志!”

“你好,彼得·米哈依罗维奇!”

着他的都是些兴高采烈的、愉快的、活泼的面孔,……

在前厅入口处停了一下,这儿在收入场券。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洛雪娃发出愉快的叫声。她穿过了拥挤的人群,刚好走到沙霍夫面前就停下了。

沙霍夫被一群从运河区来的穿着漂亮衣服的姑娘们包围着。她们低声谈笑着,融合成一片喧闹声。

阿略沙·依卜拉基莫夫穿着非常时髦的上衣,打着非常鲜艳的领带,奔过来给沙霍夫解围。

铜鼓声单调地敲着:一队庄严隆重的少年先锋队员,拿着旗子在前厅里走着。他们将要向突击队员大会致敬。

从上面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了压倒一切的乐队奏乐声。

杜鲍克和卡茨站在扶梯平台上的酒柜旁边,将要喝完第二瓶啤酒。

“大概够了吧?”卡茨犹豫地问。

“喝吧,喝吧,该喝的时候尽量喝吧!”杜鲍克鼓励他。

杜鲍克看见沙霍夫和柯列斯尼柯夫,马上奔出去迎接他们,用巧妙的手腕挤开了包围着他们的人,把他们拖过来,递给他们每人一杯啤酒。

“为什么喝酒?”沙霍夫问道。

“听说了吗?二十号运河河闸就要放水了,”杜鲍克朝柯列斯尼柯夫瞟了一眼,向沙霍夫眨眨眼睛。

“我听说啦。真是好事?”

沙霍夫和柯列斯尼柯夫碰杯。

“嗯,谢涅,祝你成功。”

“谢谢你们,”柯列斯尼柯夫和沙霍夫、杜鲍克碰杯。

“二十号,就二十号吧。可是,在这个期间内,你能供给透平机吗?”柯列斯尼柯夫用主人般严肃的声调问杜鲍克。

“你放心好啦,不会叫你上当的,”杜鲍克宽慰他。

沙霍夫挽着杜鲍克的手臂,一边走一边说:

“符拉奇米尔·毕特洛维奇,现在一切都指望着你啦。”

不久以前还是空空的前厅,现在却挤满了来来往往的喜悦的人群。这是一个节日。这里聚集着胜利者——生产的主人,生活的主人。

在漂亮的前厅里,充满了轻松的、明朗的和胜利的气氛。

铃声一响,音乐、笑声、各种各样的说话声刹那间都安静下来。人群渐渐地散开,开会的人依次进入大堂。

前厅里出现了沙霍夫。他是按着图样上所记载的路线在走着。杜鲍克和卡茨陪伴着他,在这个高大的、充满节日气氛的前厅中走着。人们看着他,围住他,和他谈话,笑着。一群集体农庄庄员阻住了他。

“啊……啊……费多契也声同志,你好……”沙霍夫和他们的领导者打招呼。“你怎么啦?你们的经费多得不得了,可你对修建一个小阅览室都拒绝了,是吗?”

“你知道吗,彼得·米哈依罗维奇,”费多契也夫开始说。

“知道什么?你拒绝了?”沙霍夫向他进攻。

“我拒绝了,因为不经济……”

“什么意思?”沙霍夫疑惑着。

“我们要造一个新的俱乐部,用石头盖一所二层楼房,还有电影院。”

“哦,好啦。我投降啦!我不知道……不知道……”深感满意的沙霍夫滑稽地后退了一步。集体农庄庄员们都笑起来。沙霍夫离开了他们,注意到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

“我们很喜欢你的苹果,阿诺歆同志,”他说,“不过太少了。要多生产一点。”

“园地太少,彼得·米哈依罗维奇。”

“园地少,要会栽种。我正想跟你谈一谈这件事。明天你到我这儿来,九点钟。”

“我一定来,”阿诺歆愉快地说,“一定。”

“一定来,”沙霍夫再一次遨请他。

娜嘉·柯列斯尼柯娃从稠密的人群中挤了过来,和他打招呼。

在远处,柱子后面现出了白色小门,这是沙霍夫将要走进去的地方。

“啊,你近来怎么样,厂长?”沙霍夫含笑说。

“很困难,彼得·米哈依罗维奇,”娜嘉埋怨说。

他拥抱她,低声对她说话,免得别人听到他的话。他说:

“你对谁也不要说。我也很困难。”

“你装腔,彼得·米哈依罗维奇?”

“我?”他脸上做出受了委屈的样子。

两个人都笑了。沙霍夫继续往前走。前厅里人已经少得屈指可数了。

“啊,厂长!”沙霍夫又停在一个很庄重的秃头的人面前。“怎么样?”

“我受到表扬了,彼得·米哈依罗维奇。”

“是真的吗?恭喜你。为了这个敬你一根烟。”

厂长接过了香烟。沙霍夫摸出了火柴,一根两根都断了,点不着……厂长的面色变了。

“好像是你们厂的出品吧?”沙霍夫问道。“为了你,我已经把它放在口袋里有五天了。”

前厅里的人几乎走光了。卡茨和杜鲍克早已走到前面去了。

沙霍夫已经走近了,他已经迫近小门。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听见了叫声。娜嘉在前厅上跑过来,赶上了沙霍夫。她踮起了脚尖,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沙霍夫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响彻了整个空洞无人的前厅。

“聪明人!”他拥抱她。“聪明人!”

他用手按一下她的肩膀,推开了隐在柱子后面的小门。门关上了。

娜嘉的脸因恐怖而扭歪了,喊不成声……

喇叭报告着这可怕的消息。这等于是充满激愤和复仇决心的音乐声。

“同志们!在今天十九点零四分,彼得·米哈伊罗维奇·沙霍夫被刺死了!”

风吹拂着镶了黑边的布旗。

街道寂静无声。乐队奏着哀乐:

你用你的生命来燃烧起决定性的斗争,

你用你的生命来燃烧起对人民无限的热爱……

又是致哀的布旗。

沙霍夫生前走过的街道。远处有乐队奏着哀乐:

永别了,同志!你勇敢地走过了

英勇崇高的道路……

在大厦的前廊上,挂着彼得·米哈依罗维奇·沙霍夫的巨幅肖像。他的身子略向前倾,欢乐地笑着,仿佛要拥抱全世界似的。

铜管乐器和堤琴忧伤地奏着哀乐。鲜花堆积成山。包着红布的肖像底座。镶着黑边的饰条。

花儿温柔地偎依在沙霍夫的脸旁。

在他的胸口闪耀着战斗的红旗勋章。

柱子周围站着守护长眠者的庄产的卫兵。红军紧握着战斗的步枪站着,浸沉在悲愤的情绪里。

为了不惊动这个庄严的时辰,学生们、朋友们和同志们在灵柩前面静静地走过,人民满怀着悲伤。……

瞻仰遗容的有失去了这位战友的工人、指挥官和红军;有飞行员、康拜因手、教师、伐木工人、矿工、铸工、海员、拖拉机手、挤牛奶的女人;有和沙霍夫在一起为了建设将来而努力的人们;有赢得了社会主义建设者这个高贵称号的人们。

共产党员前来瞻仰遗容,群众前来瞻仰遗容。

守卫队好像悲愤的塑像似的握着步枪,站在守灵的仪仗队里。

守灵的仪仗队换了班。那是他最亲近的一些人——朋友、学生和战友:卡茨、娜嘉、杜鲍克、柯列斯尼柯夫、依卜拉基莫夫。他们站在仪仗队里,尽着最后的义务。为了他,他们愿意把最后一滴血贡献出来。

在他脚边坐着他的母亲,一个高大的老妈妈。虽然她遭受了这种沉重的、可怕的打击,却并不屈服。她悲痛得连眼泪也流不出来。

时间在前进着。哀乐在鸣奏着。卡茨最后一次摸着彼得·米哈依罗维奇·沙霍夫的手。

乐队奏着最后的一个节拍。

萨维里·米劳诺维奇严肃得像石头似的脸转向群众,很困难地开始说话,他讲得很低,很慢:

“敬爱的同志们!彼得·米哈依罗维奇·沙霍夫死了。我记起了他在1925年所说的几句话——可以欺骗一个人,可以陷害他,威吓他;但是,不可能欺驱和威吓成千成万的布尔什维克,成千成万的共产党员。这是永远不可能的。布尔什维克党正在建设新的生活,正在实现人类世世代代以来的理想。谁要是阻挡党的道路,谁要是妄想阻止我们的工作,谁就要被人民消灭,被胜利的人民消灭。过去曾被消灭,现在要被消灭,将来还是要被消灭。对少数人的神圣的无情,是为了千千万万人的幸福——这就是他的理想。他为这个理想而生活,为了这个理想而忍受一切,为了这个理想而遭到叛徒的狙击以至牺牲。

“彼得·米哈依罗维奇·沙霍夫已经死了。他是跟我们一样的人,只是略微高些。他有跟我们同样的一对眼睛,只是略微敏锐些。他有踉我们一样的思想,只是特别深刻些。

“有些人说,失去了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另外一些人说,失去了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但是他……他是一个公民。他和我们一样,只是比我们伟大些。所以他是一个伟大的公民!

“他有着伟大的信仰、伟大的热爱和巨大的憎恨。这就是他给我们遗留下来的:要以巨大的憎恨对待我们的敌人,要以伟大的信念对待我们的胜利,要以伟大的热爱对待我们的人民、我们的党和斯大林。”

沙霍夫的肖像充满了银幕,《国陈歌》的音乐响起来了。

(全剧终)

注释:

注1:乌利斯是希腊古代足智多谋的勇士,阿喀琉斯和赫克托是希腊古代勇敢善战的英雄。均系荷马史诗《伊里亚特》中的人物。

注2:特洛伊是希腊的一座古城名,四周环绕着堡垒,固若金汤,有不下城之名。乌利斯利用木马,内藏军士,里应外合,攻破此城。

注3:伏洛佳是杜鲍克的小名。

注4:罗脱希尔特(1777—1836):定居在伦敦的德国籍犹太富翁。

注5:是敏捷的意思。

注6:谢姆索夫的名字和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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