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赔偿

【本文首发于《虹膜》公众号】

作者：Angelica Jade Bastién

译者：覃天

校对：易二三

来源：《标准收藏》（2022年5月31日）

要回顾比利·怀尔德留下的影像遗产，也要面对他身份中的一系列矛盾。他是为了躲避纳粹而逃到美国的难民，他的母亲、祖母和继父都死于集中营，而他成为了对美国生活敏锐、直率的记录者。他拍摄了很多讽刺见长的作品，且通过黑色电影和一系列风格阴郁的影片展现出了自己的「毒辣」的才智。有人说比利·怀尔德执导的《热情似火》（1959）是电影史上最成功的一部喜剧片。也有人认为他的作品大都展现了厌女情绪，但《热情似火》中玛丽莲·梦露扮演的温柔的秀珈（Sugar）以及葛洛丽亚·斯旺森在《日落大道》（1950）中饰演的疯狂、充满欲望的诺玛·戴斯蒙德等角色都有力地反驳了这种说法。

即便怀尔德的作品是如此「矛盾」且丰富，评论家们对怀尔德的理解也显得有些狭隘。《村声》的评论家安德鲁·萨里斯在其著作《美国电影：作者与导演（1929-1968）》中，将怀尔德和约翰·休斯顿、伊利亚·卡赞、大卫·里恩、约瑟夫·L·曼凯维奇等其他实力派导演放在了「大跌眼镜」这一章中，从而和那些风格独特、艺术造诣较高、处于「万神殿」中的导演（例如希区柯克、霍华德·霍克斯和弗里茨·朗）分隔开来。萨里斯甚至还给怀尔德的作品定了性：「怀尔德太愤世嫉俗了，甚至都不能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这种毛病。」萨里斯之后曾反思过自己的说辞，但白纸黑字，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了。

事实上，从20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初在好莱坞当编剧的那几年起，愤世嫉俗的指控就一直困扰着怀尔德——尽管他曾写了像《火球》（霍华德·霍克斯执导，芭芭拉·斯坦威克、加里·库珀主演）这样的神经喜剧。也许是因为怀尔德的幽默颇为尖锐，所以他片中的角色都处于某种灰色地带，而不是不会犯错的英雄。即便如此，我也不认为「愤世嫉俗」最能代表怀尔德作品的特质，恰恰相反，他的影片展现了一种惊人的诚实，深入讨论了人性以及美国梦的阴暗面。他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片中人物的行为和动机，影片则揭露了美国文化中性别、阶级和种族间的裂痕——这往往是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呈现的。《倒扣的王牌》（1951）中柯克·道格拉斯饰演的记者为了获得一篇所谓的好报道，不惜操控他人的生活，更为讽刺的是，大众对此津津乐道。但要说比利·怀尔德在哪部影片中最深入地探讨了美国社会中最根深蒂固的欲望和权力观念，那一定是1944年的黑色电影《双重赔偿》。

黑色电影的美学源头是30年代的社会犯罪片和德国表现主义电影，带有一种粗粝的直接感和反文化的潜力。因此，当怀尔德将自己的特色带入黑色电影的类型中时，这部作品产生出了惊人的力量，这并不令人惊讶。《双重赔偿》作为一部黑色电影，展现了某种柏拉图式的理想情节：一个被欲望勾引的男人愿意为一个女人去杀人，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女人比他更聪明、更危险。沃尔特·内夫（弗莱德·麦克莫瑞饰）陷入到了已婚少妇菲利斯·狄特森（芭芭拉·斯坦威克饰）的欲望之网中。菲利斯希望自己冷酷无情、控制欲极强的丈夫死掉，这样她就可以摆脱他和继女罗拉（琼·希瑟饰），并获得一笔丰厚的赔偿金了。内夫在他的上级、亲密的同事凯斯（爱德华·G·罗宾逊饰）眼皮底下策划了这期骗保杀人案。不过，一旦内夫和菲利斯合谋杀害了她的丈夫，他们之间的情人关系就会暴露，这是一个注定要失败的计划。《双重赔偿》是一部近乎完美的电影，展现了多位艺术家的合作。杜安·哈里森流畅的剪辑，米克洛斯·罗兹萨澎湃的配乐；本片的联合编剧、小说家雷蒙德·钱德勒节奏鲜明、棱角分明的对话；演员们完美地相互配合，既显示了他们的艺术性，也显示了黑色小说中人物的力量；伊迪丝·海德完美的服装设计；约翰·F·赛兹的摄影，使主角们越来越深地陷入他们无法逃脱的黑暗之中——所有人的努力共同创造了一部充满乐趣的电影，而且这部电影不仅在风格和故事方面塑造了独特的视觉风格，而且还以其对美国生活中可见和不可见的力量的敏锐观察塑造了黑色电影的模范。

《双重赔偿》经久不衰近80多年，是有原因的。它将黑色电影的核心主题——人的异化、男子气概、欲望以及美国白人梦想和恐惧之间的关系描摹地既复杂又令人痛心。影片对菲利斯这个人物的刻画尤为精巧，她颠覆了传统的女性形象以及对怀尔德的厌女症指控，影片逐渐揭示了菲利斯走向暴力，获取男性认为理所应当的自由。斯坦威克将演技和情感融合在一起，创造了一个伟大的蛇蝎美人的角色，围绕在她身边的人，不过是一个个工具。她狡猾、聪敏，被自己的欲望驱使。菲利斯是一个如此独特的形象，以至于很难用简短的语句来形容她。例如「男性凝视」和「赋权」这样的词语一直主导着我们对电影中女性形象的理解。斯坦威克通过狡猾的肢体动作和对菲利斯内部生活的敏锐洞察力挑战了这些传统。

蛇蝎美人是黑色电影中最具诱惑力的人物，不仅是因为她们光鲜靓丽的外表，还因为她们身上代表的超越社会束缚的可能性。菲利斯冷酷、爱操纵别人、狡猾。蛇蝎美人常常被视为父权制的噩梦，是二战后美国社会转变在电影中的反映。但我好奇的是，当时的女性观众都是怎么看待菲利斯的——因为她摆脱了传统家庭妇女的形象，提供了一种如此超脱生活的可能性，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当然，在经典的黑色电影中，菲利斯这样的角色可能会因为不遵守社会规则而受到惩罚，甚至被杀害。蛇蝎美人也常常出现在B级片中，穿着丝袜，唇上涂着浓浓的口红。她是一个通过欺骗获得自由、金钱和权力的女人，而这种权力往往对工人阶级妇女来说遥不可及。她是一个傲慢、富有的连环杀手，一个充满欲望的年轻女人，用她的智慧去感受一切。 她是一个年老的明星，虽然好莱坞对她的兴趣已经消退，但她的力量还没有消退。她是赫拉特（译者注：司夜和冥界的女神）、莉莉丝（《圣经》中亚当的第一任妻子，法力高强的女巫）。她是你在街上、办公室、狭窄的餐厅或夜总会、像哥谭这样的虚构城市的高层公寓里可能邂逅的任何人，如同一只灵敏的猫那样悄然隐藏着自己的行踪。最尖锐的一点是，蛇蝎美人象征着「白色」——她们已经从权力的宝座上跌落到了种族化黑暗的泥潭和复杂的环境中，这既代表了女性对掌控自己命运的恐惧，也代表了美国白人对有色人种女性，特别是黑人女性与肆意的性行为和突破规则的恐惧。因此，当菲利斯在黑暗的客厅（很难想象，他们之前还曾在这里拥吻）等待着内夫到来，决定杀死他时，这种阴郁感不仅来自于环境，还代表了菲利斯心中另类的郁悒。

《双重赔偿》中对种族问题的探讨浅尝辄止。但是，好莱坞影片的视听语言是和它的文化态度紧密联合在一起的。黑色电影往往和越轨行为有关，但在当时，还有什么能比白人和黑人在一起更「越轨」、更「堕落」的呢？无论怀尔德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独特的视角都为黑色电影这种独特的影像风格拓展了更多的可能性。在另一位黑色电影大师雅克·特纳执导的电影《漩涡之外》（1947）的一个关键场景中，罗伯特·米彻姆扮演的调查员进入一个黑人夜总会，与一个可以帮助他寻找失踪对象的人交谈。米彻姆的肢体动作有一种松弛感，表明他以前曾在这样的空间里待过。通过这种方式，影片将他描绘成一个和白人社会格格不入，愿意涉足灰色地带的人。经典的黑色电影中充满了这样的场景，这些场景在视觉上或主题上都暗示了白人和黑人之间的某种关联。正如迈克尔·博伊尔·格里斯佩在其著作《电影中的黑色：美国电影与黑色电影的起源》（暂译，Film Blackness: American Cinema and the Idea of Black Film）中写到的那样：「叙事的权威性、种族和权力问题深深影响着黑色电影，这是其隐藏在视觉游戏背后的文化含义。」在《双重赔偿》问世的几十年后拍摄的那些影片——《卧龙战警》（1992）和《蓝衣魔鬼》（1995）将黑色电影中的种族问题摆上了台面。

当然，《双重赔偿》的复杂性不能仅仅归功怀尔德，还要归功于斯坦威克对角色高超的理解和严谨的表演。同等重要的还有雷蒙德·钱德勒的影响——他是黑色小说中经典人物菲利普·马洛的创造者，他和比利·怀尔德一起将詹姆斯·M·凯恩的小说《双重赔偿》改编成了电影。钱德勒和怀尔德之间充满火药味的、唯一的这次合作促成了一部伟大的作品，他们充分地利用了小说的原素材——特别是菲利斯这个角色，她在原著中是一个单一的反派人物。在书中，菲利斯的形象通过内夫的口吻被如此介绍给读者：「她有着一张甜美的脸，金发碧眼。她身形娇小，穿着一套蓝色的家居睡衣。外表皎好。」内夫随后谈到了菲利斯吸引自己的原因：「我不是唯一感受到这种美的人，她肯定也明白自己有多美。」电影《双重赔偿》中菲利斯要比小说中更加立体，她不再是通过内夫的视角构建的形象，而变成了整个局面的掌控者。

这是洛杉矶一个炎热、阳光明媚的日子，也是影片中少数的日场戏。内夫不顾管家的阻拦，径直走进了狄特森家，希望能找到汽车保险单已过期的狄特森先生。一走进这个房间，内夫好像就将阳光挡在了外面，让影片的风格更加阴郁了——摆脱了年轻的孩子在草坪打着棒球的虚假的美国式场景。但内夫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悄然地踏上了毁灭之路。即便此时的他毫无恐惧，沉浸在自己的欲望中。

就在内夫和仆人说话时，菲利斯从二层的房间里走了出来，身上只围着一条毛巾。她看了看内夫，然后说：「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她的头发闪闪发亮，散发着香气。挡在她和内夫之间的只是那条毛巾、那截楼梯、以及即将到来的谋杀。菲利斯让仆人接待一下内夫，自己去换套衣服。「客厅在哪里？」内夫问。仆人说：「在那边，不过酒柜是锁着的。」「没关系，我一向自备钥匙。」内夫含有深意的回答显示了他的自信。

当内夫为狄特森夫人介绍着保险时，菲利斯踱着步子，眯着眼，眼神盯着地板。她转动着手中的打火机。她抬起头看着他，冷静地问道：「你是一个聪明的保险人，不是吗，内夫先生？」很明显，她一直在暗中制定自己的计划。内夫对她的脚镯和上面所刻的东西更感兴趣——菲利斯的名字。怀尔德和钱德勒的台词写得很老辣，很有深意，很显然内夫和菲利斯的对话逐渐成了赤裸裸的调情。

「在本州开车有限速，内夫先生，每小时45英里。」菲利斯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又迷人，又危险。内夫笑了笑，「那我时速多少？警官？」菲利斯继续挑逗着：「我猜，大概九十码。」菲利斯看了看内夫的肩膀，对方和她靠得更近了。很明显，菲利斯才是掌控着叙事和摄影机目光的人。「如果你给了我一拳，我会嚎啕大哭，把头靠在你的肩上。」内夫说。「没准你可以靠在我丈夫的肩上。」菲利斯「回敬」道。她已经让他失去了男子气概，她显然是一个聪明的操纵者，而内夫对这一切浑然不知。

他们下次见面时，内夫抓住了菲利丝要杀她丈夫的意图。但菲利斯的「钩子」太强了，他无法逃脱。菲利斯经常被看作是一个疯狂不道德、不可救药的女人。但她哭诉说，她的丈夫不仅会喝多，还会打她，这使她的形象变得复杂。菲利斯之前是照顾狄特森前妻的护士，她害死了狄特森太太，然后现在又想害死狄特森。菲利斯是一个恶毒的角色吗？还是一个被社会对女性的期望所虐待和束缚的女人？为什么她不能两者兼得？这个人物正是因为这些矛盾从而显得特别。

相比于其他古典好莱坞时期的女演员，例如琼·克劳馥和贝蒂·戴维斯，芭芭拉·斯坦威克显得更难捉摸。她的形象具有某种超验性和优雅感，不适合模仿，她拒绝赋予角色夸张的情绪。她安静的时候反而更有力量，因为动作和眼神可以传达信息。这一点在《双重赔偿》的谋杀场景中被展现得淋漓尽致。当躲在后座的内夫勒死毫无戒备心的狄特森先生时，怀尔德和摄影师赛兹让斯坦威克的脸占据了整个画面，她的四周只有光线投下的阴影，眼睛看着前方，看着观众，仿佛在凝视着他们的灵魂。她几乎一动不动，但眼神里闪烁着潜藏的心思和欲望，这一点被斯坦威克明确无误地传达了出来。这无疑是一种绕过《海斯法典》审查的巧妙的做法：不直接拍内夫杀人的场景，只关注菲利斯的表情反而更有冲击力。斯坦威克让角色摘下面具，外化了内心的渴望。

和蛇蝎美人截然不同的是需要被保护和拯救的天使般的女性角色。在《双重赔偿》中，这个角色就是年轻的劳拉。她活泼、甜美的声音和无辜的眼神让这个角色留名影史。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被精心设计的装置，不断激起内夫的内疚感受，让他背叛菲利斯，以拯救他自己残缺不全的灵魂。但更重要的是，《双重赔偿》中对菲利斯和劳拉不同的打光方式，反映了黑色电影对女性气质的重塑。在《黑镜：美国种族主义的文化矛盾》（暂译，Black Mirror: 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American Racism）一书中，作者埃里克·洛特写道：「黑色电影中的打光方式带有古典好莱坞的影子。」他在书中还引用了电影学者理查德·戴尔著作《白色》中的语句，戴尔认为「大银幕上呈现白人明星形象（例如莉莲·吉许）的打光方式赋予了她们一种种族和伦理上的纯净感，这一点在黑白片中尤以为甚，影片的票房和白人形象的关联变得越来越理所应当、自然，好莱坞正是利用了这一点。」黑色电影继承了这种灯光设计。《双重赔偿》中的罗拉总是处于白光中，而菲利斯则在阴影中。内夫的行为也让观众关注到了种族的因素和对黑人的恐惧，这也是黑色电影的魅力所在。

就电影里的出场时间而言，黑人角色在《双重赔偿》的地位微不足道。但他们对我们理解内夫的越界行为至关重要——从正直、顺从、坚忍的白人到被黑暗吞噬的人，在视觉上、道德上和种族上都是如此。各种黑人角色为内夫提供了不在场证明：他所在大楼车库的服务员，内夫故意提到自己整晚都会待在自己的公寓里；他在火车上冒充死去的狄特森先生的搬运工。内夫还带罗拉去了一家墨西哥餐厅，试图让她对菲利斯的怀疑保持沉默。内夫对任何非白人族群，比如洛拉的男友尼诺，都带有一种敌意，这似乎代表了美国人对其他种族的恐惧。这也是黑色电影中暗藏的敌意：有意地疏远强大、安全的白人社会，同时让黑人角色在关键时刻推动影片的叙事，从而进一步将白人主角和其他种族的角色联系起来。

如果怀尔德和钱德勒，或制片厂按凯恩小说里的结局来拍这部电影，那么《双重赔偿》就会丧失一半的复杂性。在书中，菲利斯让内夫中枪，在他到达医院后，他承认了对她丈夫的谋杀，以洗脱与他相爱的罗拉的罪名。作为对他坦白的交换，菲利斯和内夫被允许分别登上一艘开往墨西哥的船；当他们在船上相遇时，他们签订了一个自杀协议，这个结局可能显得更有戏剧性、更有趣。而在影片中，罗拉和内夫之前的关系更多带有一种罪责感，而不是原小说中的暧昧情感。影片的结局要好的多，因为它足够开放、复杂，也没有解释到底是什么力量影响了这些人物的命运。小说的结局给女性角色致命一击，而钱德勒和怀尔德对人物的塑造远没有那么简单，他们重塑了结局，进一步突出、拷问了内夫与菲利斯之间畸形的爱。

不论在哪个层面上，这部影片都显得如此精致。这是一部叙事规整的黑色电影。它展现了这些被欲望冲昏头脑的角色可以做出多么荒唐的事情，呈现了男性对女性欲望的恐惧。斯坦威克的演技值得一说再说，她对角色内心情感的阐释带有女权主义色彩。就像所有最好的黑色电影一样，《双重赔偿》是一面照向拒绝从美国梦中醒来的美国白人的镜子。

来源：https://www.criterion.com/current/posts/7814-the-black-heart-of-double-indemnity